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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3年1月9日
外公与洪山菜苔
罗国平

    一家美食杂志要我写地方小吃。我想起了洪山菜苔,想起了外公。虽然这道美味珍馐,“金殿玉菜”,确实鲜美异常,可我每次却从中吃出了一份沉重。心中的那份苦涩,淹没了洪山菜苔独一无二的脆嫩香软、甘美爽口的味道。
    在我眼里,外公是最令我敬仰的人,是世上最伟大的人。虽然,他只是一个菜农。
    外公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和比他大几岁的哥哥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哥哥娶了妻子,嫂嫂总是用厌恶的目光盯着他。自尊心极强的外公便一声不响地走出家门,离开家乡,从安陆逃荒来到武汉,在武胜路,靠租种地主的菜地谋生。从此再也没回到他的家乡。
    方圆几十里,属外公的菜种的最好。他起早摸黑,精耕细作,成天趴在地里劳作。他摸索出种菜的经验,什么时候种什么菜,什么时间浇水施肥。所以,种出的菜又肥又嫩,滋味鲜美。李万春的菜在菜市场小有名气,几乎成了一个品牌。买菜的人点着要买外公的菜,有的还专门到菜园子里来买。   
    他一无所有,连他挚爱的这块菜地,也不属于他。他所拥有的就是一身的力气、满脑子的智慧。他用智慧,撒下汗水,让那一亩三分田产出的更多,使地利得到最大的发挥。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块菜地上,好象那儿能够种出幸福、种出尊严、种出一家人的欢笑。
    租税是很重的。可以说,靠种地,再怎么奔,再怎么出苦力,再怎么用脑子,也过不上富裕生活。但外公是个不甘寂寞、不愿认命的人。他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的家人吃得更好一点,穿的更好的,活得更有尊严一点。他不失时机地寻找发财的契机。    
    穷人养娇子。母亲生下时,外公已是四十多岁。生性聪慧伶俐,且又排行老么的母亲,成了外公的掌上明珠。在家里,外公百般呵护她,宠得娇娇滴滴;在外面,外公却无法保障她的爱女不受人家欺侮。一次,地主家的小孩笑母亲身上穿的衣服是旧的。心高气傲的母亲,气乎乎地跑回了家。外公劝慰母亲:笑破不笑补。衣服只要干净整洁,就是美。
    有一次,外公家里煨排骨莲藕汤。香气四溢。这是湖北人最大的口福之乐。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地喝汤,突然,地主家的几个小崽子堵在门前大骂:“都来看哪,他们家里人用粪勺喝汤!”母亲笑呵呵的脸立马凝成了一块冰,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外公也气得脸色铁青。公给母亲讲了好多道理:人穷志不穷。人勤快,肯动脑子,总有一天会富起来。富不过三代。他们现在虽然有钱,但吃的都是他老子的。坐吃山空,又不劳动,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穷人。而我们一天天劳动,日积月累,一定会变得富有。
    他连在自己家里也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女。外公的心碎了!他决定挺而走险,过江到武昌贩洪山菜苔。他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外公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担心万一出事,这个家将面临灭顶之灾。但这次却不一样了,为了改变贫穷的命运,为了他的儿女有张笑脸,他顾不得这多了!
    洪山菜苔曾是朝庭贡品,与武昌鱼并称为楚天两大名菜。以武昌洪山能听到宝通寺钟声的地方出产的最地道,超出此范围,红菜薹的颜色就变浅了,味道也变差了。过去,有钱人家过春节,要吃洪山菜苔,还要吃新鲜的。但“叫花子也要过个年”。春节期间卖菜的人少,过江贩洪山菜苔的人更少。现在过江,小菜一碟。花上一块钱,乘上公汽就可以到武昌。但在在三十年代,没有长江大桥,过江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帆船。长江天堑,风大浪高。有时起大雾,江面上浩如烟海,几米内不见人影。一叶孤舟,就象一片枯萎的树叶,飘浮在浩瀚无涯的水面上,所以常有翻船的事故发生。有句老话就叫:“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而这对于外公,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菜人来说,一个被生活逼迫得别无选择的人来说,却成了绝好的暴富的机会。他是在拿性命下赌注。
    天还麻麻亮,外公就和舅伯出门了。迎着刀一样的寒风,向长江码头走去。去的早,坐船的人少,也安全些。他们坐在小帆船上,颠颠簸簸。虽然眼前雾气凄迷,脸上却泛着希望的光。那次,外公为了多贩些菜苔,还脱下一条裤子当作麻袋用,往裤管里塞满菜苔,然后拦腰一围,系紧、扎牢。身上挑着两担菜苔,腰里捆着一围菜苔,寒冬腊月,跳着担子赶路还不觉得冷,但坐在冰冷的船上,迎着刺骨的江风,穿着一条空棉裤,就开始冻得直打哆嗦。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也只是一束毫无热气的冰影。那叶承载生命和命运的小舟,一靠岸,外公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这笔买卖成功了,他可以发一笔财。稍稍喘息片刻,他们又急急地往菜市场赶。生怕别人抢了先,卖不出好价钱。
   几年以后,外公终于从地主手中买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在上面建了一所大木屋,从菜地旁的棚子里搬了出来。外公还给家里的每个人做了一身新衣裳。自己也做了件长棉袍。那是他盼了几十年的。为防小偷盗走,他夜里睡觉还笼上一只袖子。结果独独有一天没笼上,就被小偷偷走了。外公为此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
    日本鬼子占领武汉时,一次外公在菜市场卖菜,被抓去做了挑夫。从武汉一直挑到湖南衡阳。长路漫漫,挑着沉沉的担子,常常是饥一餐,饱一餐。一次,日本鬼子到一个村子,抢了几头肥猪,蒸了一大锅五花肉给挑夫吃。饿了好几天的挑夫,一见油浸浸、香喷喷的蒸肉,顿时失去了控制。不少人因此拉肚子。一生病,就无力挑担子,结果一个个死在日本鬼子的马刀下。而外公当时吃了一两块,硬是咽住唾沫,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因此捡回了一条命。他知道一饥一饱,暴食暴饮会送命。他还劝难兄难弟不要贪吃。可有几个人能够控制得住呢!这就是外公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沿路上,被抓去的四十多个人,病得病死,累得累死,杀的杀死,所剩无几。但外公得以生还。他一路讨饭,日夜兼程,徒步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武汉。那天,正是端午节。家家户户飘出煮棕子的香味。一回到家,他便瘫倒在地上。当时,家里人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瘦成一把骨头的人,一头裁倒在地上,还以为是个讨饭的呢。谁也没想到外公能够活着回来,谁也没想到身材魁伟的外公会瘦成一副骨架。外公说,是他一心想着家里人才没有累死,饿死,撑死,病死。
    一种责任,一种爱的力量,使外公能排除一切困难,逃过各种厄运,得以与家人团圆。是对亲人的挂念支撑着外公,得以九死一生。
    外公是仁慈的。他相信因果报应。讨饭的来我家,从来都不会落空。外公总是说:“人家伸个手也不容易。要你去讨饭,你愿不愿意?”这一善待乞丐的传统,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传承了下来。也许是外公本性善良,也许是外公曾逃过荒,讨过饭,懂得乞讨者心中的无奈。
    虽然外公没正规进过学堂,但他却能读书看报。他是在解放初期扫盲时学会识字的。那时,他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他妙语连珠,尤其懂得生活经验、为人处世等方面的道理和哲理。也不知外公是从哪儿学来的,怎么学会的。也许是生活教会了他,也许是他处处都做有心人,也许是他凡事都讲个心窍。
    外公仙逝时,享龄81岁。葬在汉阳十里铺。那年我9岁。他是心满意足而去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几个孩子还算争气,读了书,当了国家干部。也许这一切,都是生活对这位勤劳、智慧、善良者的回报。
    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扫墓,看看他老人家。家里人都很想念外公,可外公不能复生,他永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只能缅怀他,在脑海里,在心里,在照片上,追忆他生前的模样。外公相貌堂堂正正,高高挺挺的鼻梁,眼睛不大不小,却很有神。从里面透着一种气定神闲、不怒自威,透着一种行事有度、不温不和,透着一种人情练达、开明和开朗,透着一种不向命运屈服的信心和勇气,透着一种对人间的善意和包容。
    我从外公身上继承的是对土地的热爱,对劳动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对亲人的热爱。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从我的身上继承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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