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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发布日期: 2001年3月15日
“哑巴老师”改变的世界
李红平

  “说话好” 

  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王金枝梦寐以求的,莫过于听见自己的女儿有一天有能力叫她一声,“妈妈”。

  对于天下大部分母亲而言,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可对于王金枝来说,它曾经比登天还难。

  王金枝和张代传的孩子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张花蕊。11年前,刚刚满1周岁的小花蕊高烧后打了几针“庆大霉素”,她的人生由此发生逆转。

  从此,在花蕊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句话,“爸爸”,她一周岁前刚刚学会的。而王金枝反反复复无数次教她说发音极为相近的“妈妈”时,看到的总是小花蕊一脸的茫然。

  本能的反应,是一个字,治。从县城找到省城,从省城找到北京,找了一所所医院,一个个大夫,得到的只是绝望。

  张代传说,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拼命地去挣钱。“有一天还是要上伦敦上纽约。”说到这里,这位山东汉子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你能够感受到一个父亲的痛苦与决然。   后来才知道,花蕊只是全国数十万因“药物中毒”致聋的儿童中的一个。个中的伤痛,只有每一个具体的家庭才能真正知晓。

  12月14日,山东省夏津县精华聋儿语训学校。在这里学

习了4年的张花蕊已经能够熟练地与校长袁静华进行对话了。“你家在哪里?”“山东省无棣县。”“说话好不好?”“说话好。”……  

  而其他的孩子,则争着挤到记者面前与你握手,“叔叔好。”“叔叔坐。” 一双双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你,那是普通孩子所没有的一种热情的逼视。而在话语中分明有着能够说话的无尽喜悦。

  世界在这里改变了。

  渴望与孤独 

  说起创办聋哑学校的初衷,24岁的袁静华说,你难以体会一个聋哑人所要面临的痛苦。他们所面对的,是无边的寂静,其他儿童的冷漠,甚至于连阳光都有可能远离……

  1992年,袁静华高考落榜了。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是同村的两个聋哑姐弟,13岁的陈海霞与12岁的陈海滨,同她一起分担着苦与痛。

  一次,他们在村小学玩时,正好碰到他们的另一个妹妹走进学校教室。无意中,袁静华看到陈海滨和陈海霞两个人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这时,袁才体会到,原来聋哑人有常人难以觉察的渴望。而在农村,是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聋哑孩子的这些渴望的。有的,只是对命运的逆来顺受。

  即使在城市,也是如此。袁静华说,由于聋哑孩子的家庭可以生第二胎,所以父母的爱往往会倾注在第二个孩子身上。而且,作为聋哑孩子的父母,他们所要面临的社会的嘲笑、歧视,必将给他们带来无形的心理压力。而这些,也将影响到他们对待孩子的态度。

  所以,袁说,你难以想像的是,河北一个4岁的女孩,在来到学校的时候,一旦置身于太阳下,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后来才知道,因为不愿示人,她的父母几乎从来都不带女儿下楼,以至于孩子连阳光都很少见。而临清一个男孩,今年14岁了,可他的很多亲戚居然都不知道,这个家庭里还有这样一个聋哑孩子。

  这就是现实。

  改变其实很简单

  袁静华说,在那一瞬间,她有一个梦想,就是让陈海滨和陈海霞能够说话。

  这个梦想,让她放弃了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道进城打工的计划。

  这个梦想,改变了这个农村姑娘的命运,使她从可能的一个普通打工妹成为一所乡村私立学校的校长。

  这个梦想,更改变了众多聋哑孩子的命运,使他们从人生的暗夜里走出。

  为了让陈海滨与陈海霞说话,袁静华找到了济宁聋儿康复中心。在那里才知道,原来很多聋哑并不是不治之症。大部分聋哑孩子都有残余听力,只要戴上助听器,经过一定的听力训练,都能够听得见声音。再辅以语言教育,“让哑巴开口”并不是梦。

  也是在那里,她才知道,聋儿中比例最大的一部分,都是因为像张花蕊一样,使用链毒素、卡那霉素、庆大霉素等抗生素引起的,这些药品的使用在乡镇医院迄今还颇为普遍。而且,由于受“贵人语迟”的愚昧思想影响,不少家庭到孩子好几岁了,才知道孩子不会说话。而孩子越小,康复的希望越大。

  于是,尽管陈海滨陈海霞已经错过了康复的最佳年龄,可袁静华还是准备在他们身上进行她的实验。

  戴上当时才200多块钱的国产助听器,世界居然有声了。摸着老师的脖子感觉发音的规律,看口型……从来不曾说话,只能用手进行比划的两个孩子也可以开口说话了。

  “爷爷”、“奶奶”……面对袁静华父母的反对,袁静华让两个从来不会叫爸妈的孩子抱着两个老人不停地叫。叫得两个老人直落泪。

  原来改变其实很简单。

  融化内心的冰块

  原理挺简单,可工作量却是巨大的。

  袁静华说,因为聋哑康复学校与其它学校不同,它要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教,所以你需要的是忍受枯燥的足够的耐心,需要不厌其烦。

  此外,“最重要的是你得首先用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取得孩子的信任,消除孩子对你的敌意”。

  来自社会、家庭的各种歧视,再加上无法与他人沟通,长期生活在无声世界里,所有这些,都会给一个聋哑孩子的心灵造成深刻的影响。

  从1993年起,袁静华在自己的家里办起了聋哑康复学校。从此,他们与邻居的争吵便没有间断。原来,邻居家的鸡蛋经常都不见了。并不是被人偷走吃了,而是被砸得粉碎。还有鸡窝给掀了,水桶也要扎个眼……

  1998年袁有了自己的学校后,每年夏天新进的一批孩子都会将学校教室的门锁、门扣拆得一个不剩…… 

  袁静华说,这些表明,几乎在每个聋哑孩子心中,似乎都藏有一种仇恨。

  更可怕的,是不少聋哑孩子的眼光。那分明是一种不屑与傲慢,“是成人受了讽刺之后的愤怒。它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世界倾斜了。这一切皆因聋哑所致。

  所以,你不能打他不能骂他,你上课时从来不能对孩子说不好。孩子把门扣弄坏了,你只能一遍遍修好,灯绳拉断了,你只能一次次接上。孩子起床就是不洗脸,你得一回回给他洗。   “几乎每一个聋哑孩子内心都是一块冰,你必须首先用爱心来融化他们,才能使他们开口说话。”

  “哑巴老师”

  然而,对于袁静华本人来说,付出了爱心,收获到的并不都是鲜花。

  从她办学起,风言风语就伴随着袁静华。有人说她是出风头,有人说,一个17岁的姑娘好端端的,干吗跟一群哑巴生活在一起?又当爹又当妈的?

  走到哪儿,都有人说,那个哑巴老师来了。这甚至影响到她找对象。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居然没有人提亲。直到去年10月1日,袁才找到一个对象,今年国庆节刚刚结婚。这在农村已算晚婚了。

  即使是现在的丈夫,在结婚前,也曾偷偷跑到袁静华的学校“视察”。袁静华笑着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想要我。”

  袁静华也承认,她最初的理想是“办一个厂,搞个养殖”,从来没想到当老师,何况是聋哑老师。

  在采访时,她也曾问,广州的生活是否像电视中那样快节奏?在她的眼睛中,你依然能发现一个农村青年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向往。

  至于最终支撑这么多年的理由,袁静华说,只有你跟这些聋哑孩子在一起生活才能体会到。当你看到一个聋哑孩子能够开口说话了,你会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你很容易满足。”   一个个孩子的命运

  陈海滨和陈海霞能开口说话了,在乡村里,这无疑是创造了奇迹。袁静华迅速声名远播。在那座北方小院里,来找她的孩子很快增加到17人,直到45人,把小院撑得满满的。   1998年,利用社会捐资和政府拨款,袁静华盖起了这个学校,目前学生已达80人,来自全国8个省份。

  每天早晨,这所学校的第一节课便是舌操。舌操的目的是锻炼舌头的灵活性。然后戴上助听器,利用一些打击乐器来给孩子进行听力训练。再辅以口型训练,教孩子说话。辅以各种教具,教孩子以实物意识。

  就是这些,足以改变一个个孩子的命运。

  办学这几年,袁静华几乎看到了每一个送孩子来学校的父母眼中的热泪。

  今年3月份,广东的一对夫妇千里迢迢地赶到夏津,把几岁的孩子送到学校后半小时就走了。在离开时,孩子紧攥着父母的衣裳大哭,却说不出声。

  12月11日,这对父母赶来接孩子回家过春节。已经不认识爸爸的孩子,冲着爸爸喊了声“叔叔好”,袁静华说,你能想象这父亲心中是什么滋味。直到老师告诉孩子这就是你爸爸之后,孩子终于叫出了平生第一句“爸爸好”。

  一家人顷刻间嚎啕大哭。

  还有的父母,甚至要给老师下跪以表示感谢。袁静华说,每一个父母心中都蕴含着无尽的爱,只是,聋哑使这份爱凝固了,麻木了。

  重新获得父母的爱,聋哑孩子的命运就有了第一步改变。而让他能够跟正常人交流,继而上正常的幼儿园与中小学,才能使他们的命运发生根本的改变。 

  像陈海滨和陈海霞这些大龄孩子,由于接受培训的时间较晚,所以虽然他们掌握了基本的语言,可上学已经不可能了。目前,他们都在北京打工。

  最有希望的是那些年龄小的孩子,经过培训,已经有20多名学生从这里走进小学。袁静华说,这是她最为自豪的目标,她用了两句话加以概括,作为她办学的宗旨:“告别无声世界,回归主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