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轩主人
“庄户孙,庄户孙,千年孙了万年孙,千年万年不断根。” 盈盈的泪光中,我看见了我的爹娘,我的兄弟,我的姊妹,和着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 我的曾祖父,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起五更,睡半宿,一跟扁担挑日月,两支肩膀伴星辰。自己的几亩沟坎沙梁地,十种九不收,靠着给这家打几天短工,给那家做几天营生,勉强维持生计。还要挤出工夫,来回步行一百四十多里,贩东贩西,挣点油盐钱。忙忙碌碌一辈子,八十四上,一副门板,两捆麻绳,入土而去。 我祖父弟兄三个。那年上来了八路,老三被曾祖父推着当了兵,第二年就被鬼子挑了肠子,石碑至今仍在村东,每年清明,坟头上也还有一个花圈,是小学校的师生扫墓时留下的。四七年秋国民党进攻,俺家是军属,当然不能留在村里,那就只有跑。其时祖父已有三子,大的十二,中间的十岁,俺爹行三,刚满八岁。祖父自己抱了老大,对二祖父说,老两,这两个就归你啦,是死是活,你看着办吧。二祖父抱一个,牵一个,背上还背着几十斤干粮,随着人流,呼呼地过了大沽河,晚上歇在破庙里。第二天,二祖父跟村里的几个人走散了,就带着两个小孩不停地往东走,黑夜间宿在田野的胡秸丛里。早晨到了乌龙河(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河水滚滚,涛猛浪急。二祖父一腚蹲在地上,扶大抱小,泪如雨下:孩子,咱不能过啊,咱要一过去,可就回不来啦。走,咱回家,死也死在一块儿,起码隔咱家祖坟近。拉着两个孩子往后赶,一路上好不容易过了国民党兵的盘查关,算是安安全全回来。二伯父受了惊吓,不久就得病去了。五八年大跃进,祖父在修水库时弄坏了眼睛,不久即瘫在床上。六零年大挨饿,草根树皮,只要可以果腹,什么都可吃,吃得全家人得水肿,“透过肚皮,可以看见里面的肠子”(俺娘说)。祖父唉声叹气,数天汤水不进,眼睁睁故去。当时,家有闺女,只要能嫁出去,就算得了活路。一把地瓜干儿换个媳妇,并不希奇。一个不到八百人口的村落,一天死到五十,一条不大的胡同,一宿抬出去九个,还有什么话可说? 父亲这一辈,生活相对平静。既然是人民公社的社员,那你就只管干活,反正是大集体,挣工分。话是如此,可是一年起早摸黑干到头,还是忙个净漓漓,弄不好还要倒找钱给生产队,你道难是不难?三天一运动,两天一呼隆,又是斗私批修,又是批林批孔,整日胆战心惊,夹起尾巴做人。要不就搞 “七挖八换”,将地里的肥土挖了,换上胡同里的土坷垃,人累的要命,庄稼根本挣不着命——这样的地,庄稼怎么能长?远房的三叔偷杀了一头自家养的猪,被人发现,身上披了猪皮,游街示众三日。遇到荒年,拉棍子要饭的情况也是有的。 后来,地分了,包产到户了,庄户人有了积极性。披星戴月的忙活,一点一点的积攒,终于,吃的是白面馒头了,锅里也逐渐有了荤腥,手里头多少有了点余钱。可是,伸手的也多了。“三提五统”之外,才是无底洞。这费那费,整天没个头尾(税费改革了,是否会一劳永逸?但愿吧)!眼见得化肥涨价,农药涨价,啥都涨价,就是粮食不涨价!老人要照顾,孩子要上学,要结婚,要盖房子,几亩地怎么会够?那就出去吧,撇下老婆孩子打工去。人家城里人不喜干的脏活累活,咱干!没有别的,咱有得是力气!咱就这命,谁叫咱是庄户人,谁叫咱是庄户孙!可是,好过年啦,得回家过年啊,您得给工钱啊,家里老婆孩子爹娘的还等着这几个钱使哪。老婆还等着买化肥,孩子还等着缴书钱,老娘还等着看病啊。您怎么能不给,您怎么能一分不给?在老社会,瞎了觅汉钱,绝户啊。您怎么这么黑心烂肠子,还叫不叫人活啦! 直到如今,城里下雨,我就会问问我的兄弟,我的爹娘,咱家里下雨了吗,下得大吗,庄稼不用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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