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
那天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镇上今天开了会,因为年龄原因,要正式离岗了。自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应该为父亲做点什么了。黑暗中睁着两眼,横竖只是睡不着。四周万籁俱寂,枕边妻与小儿睡得正酣,远处一辆辆过路车象银幕上来回闪动的灯光,恍惚迷离,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境。我仿佛走在一条黑黑的深巷,一个那么高大,那么英俊的年轻人突然跑过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使劲挣扎,就是挣不脱,只听见“喀嚓”一声响,我和他一起定格在了一张小小的照片上。正不知所措时,那个年轻人一转身,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人,盯着我好大一会儿,沙哑地说,你怎么不给我和你娘打个电话?一霎时眼前如电光火石,轰雷掣电,那个英俊的青年,那个和霭的老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年轻时父亲好象在公社的照相馆工作过一段时间。记忆中我们家的墙上到处挂满了父亲的照片。我对年轻时的父亲印象特别清晰:或立或蹲,或推着一辆那时颇为时髦的自行车站在绘有南京长江大桥的布景前微笑,或与健壮美丽的妈妈搂着我们姊妹三人幸福地好象在想着什么。父亲在想什么呢?很小的时候我就总喜欢跪在椅子上端详父亲。他想什么,我终于不能知道,但我知道父亲是很好看的。刚来明水时,见到一位本村的老姑,提到父亲,她忽然无限怅然地说,你当然也不错,但你父亲年轻时比你俊多了。每次回家,母亲对儿媳妇夸完了儿子,常常还不无自豪地说,你爸那时也很好的,我们结婚时,村里人都堵着门来看你爸呢。父亲出身贫寒,爷爷奶奶一辈子只知下力苦熬,善良懦弱,免不了常受人欺负。父亲在家是长子,自有襄助爷爷顶门立户之责,从小就养成了孤傲要强的性格。二十几岁就到公社当亦工亦农干部,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惊天动地的大事似乎一件也没有,就是干了一辈子小职员而已,个中原因,不能说与他的性格没有关系。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比父亲在这一点上要强得多,昏夜扣门、曲语阿世之事也颇干了一些。如今想来,“失”恐怕是远远大于“得”的。 记得刚结婚时,妻子忽然叹一口气,这是怎么说的呢,你看看,我们两头八杆子以内竟没有一个亲戚有出息,哪怕是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官呢。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就是没有呀,总不能从大街上硬拉一个“大爷”回来吧。记忆中我从来不记得父亲拿出钱来为自己的前程去扣哪位所谓“领导”的大门,当然也是根本没有那么多造孽钱。父亲曾有一位处得不错的镇长朋友,两家经常来往,但因为后来人家搬进了镇家属院,父亲就很少登门了。前几年,每到过年过节,父亲总是要让我带着自家种的一捆葱一捆芹菜什么的去看已调到县委的一位老朋友。我还在上大学时,父亲有次来信说,你伯父来镇上检查工作,问到了你夏天是不是就要毕业了云云。我于是非常高兴,天天盼着毕业后能够分配到县城。但后来我还是到一处农村中学报了到。这件事为什么没办成,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按那位伯父的职位,进政府机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现在想想,肯定是父亲没上门找人家。其实,不找也好,就算那时我进了政府机关又怎么样呢?父亲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再有门路的爸爸也有他两手够不着的时候。君不见,有多少当代“高衙内”借了爸爸的光,一时间呼风唤雨,赫赫扬扬,仿佛不可一世,但冰山融化之时,还不都落得个凄凄惶惶,恍若丧家之犬?做官的爸爸固然可以带来一时的实惠,平凡而正直的爸爸却可以赐给你一生的幸福。想来还是后者更划算些。当然,这些道理都是要经过了一翻人生风风雨雨才会悟到的。 古人说“三十而立”。这个“立”是什么意思呢?当然不是如相声里说的,在这之前都趴着,过了三十就站起来了。说“站”也对,这个“站”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豪情满怀喊出的那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站”是一个意思,就是说精神、人格终于站起来了。人过三十,就该认真想想人活着是为什么,怎么活着才有价值这些问题了。这个问题虽然从中学时就听老师讲,但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却也未必想得清,或者是懒得想吧。但人类已经进入了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作为一个现代化的人,怎么能不想想这些呢?论智商,我确乎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从我中学的成绩簿上不难得到证明。我还正念高二时,父亲母亲就开始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造屋了,我想大概是预备我考不上大学给我好找媳妇吧,因为在农村没有一座象样的屋子谁家的闺女也不上门的。上了大学,我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傅雷家书》,颇受震动,于是也给爸爸写了一封家书,说,傅聪是傅雷的杰作,我将来也会成为你的杰作的。现在想来颇为脸红,因为我是那么平平。但爸爸还是愿意把我当成他的骄傲。我那不成器的豆腐块文章第一次在报纸上出现时,他在信上反反复复地说,你娘看了之后都哭了,夸你有出息。他当然也高兴,可并没多说。每次我的文章发表他都千方百计找到样报,然后仔细地粘贴成册。有一些我自己都丢了样报,到他那儿准能找到。有时在报上看到和我笔法相似的文章,他也小心收藏起来,惟恐漏掉一篇。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是以我为骄傲的。当面他从来不夸我,但在别人面前却总是自豪地说起我的文章以及我小时候的事。上次到镇上去,一位同志就说,你爸爸常说起你,说正过麦,外面晒着麦子,突然下起了雨,你娘在外面忙得心急火了,你兀自在窗子里静静地看书。我颇不以为然,但父亲宁愿把它当作一件名人轶事来讲。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穆叔与宣子讨论何谓“死而不朽”。穆叔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起码从目前看,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我似乎都还沾不上边,成名成家,也终是虚无缥渺的事。成不了名人,不能“死而不朽”,怎么办呢?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吗?其实,做一个平凡的人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一次与朋友相聚,谈到他妻子对老人相当好。我非常感动,我说,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成功,你们是伟大的,或许你们没有多少钱,或许你现在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但你是个成功的儿子,成功的丈夫,成功的父亲,成功的朋友。凭着这些,世上你还有什么干不好的事呢?说这话的同时,我也被自己创造的哲理感动了。许多哲理不就是从无数大大小小活生生的平凡的事情中总结出来的吗?总结父亲的一生,固然没有做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你不能说他不是个成功者。我娘常说,我和你爸就算很好的,凭着两只手,盖了两次屋,把你们三个养大并结婚生子,别人还在那里累死累活地拼命干,我现在才五十来岁就什么不用干了,吃穿不愁,还想什么呢?在娘眼里,她和父亲是成功者。妻贤子孝,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嫁给父亲真是没错。别人看了也许会颇为不屑。但我理解他们,我为他们自豪。在此,我愿意用这篇小文祝我的父亲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正直善良的父亲母亲幸福快乐。我愿天下所有的儿子都能好好地活着,不管大小,总要做好一件事,以此作为献给我们父亲母亲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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