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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酒糖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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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红
第一次看到奶奶喝酒是几岁已说不清了,反正还小,可能刚上小学,好奇心全放在那精致的酒具上,白瓷的圆锥形的小酒壶,带着小圆锥的口,白酒倒进去,还要放到半倒满开水的搪瓷缸子里烫,酒气便上来,那酒壶上一枝绿叶红樱桃仿佛也烫活了,发了光,奶奶才用嶙峋的手执起白壶,倒在同样白瓷的小反边一口盅内。奶奶一盅酒要喝三口,每一口都有“滋”的一声,显得畅快,菜无所谓,记得她最爱的酒肴是猪头肉。
奶奶是豪爽的女子,据她说自己十八岁便凭一把剪刀一把锥子闯荡青岛港,干了一辈子裁缝,现在眼花了,长长的稀疏的睫毛掩着混浊的眼球,酒入腹眼神也熠熠,闪过天真无邪的光。我仰脸看她,她会用一根筷子蘸酒放进我嘴里,辣!别让你妈知道呵,她叮嘱我,爸妈远在不知名的地方,我才不怕!跟奶奶在一起的生活并不乏味。
奶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那时炉子就要旺旺地燃起来,她将自己劈好的小木块,好象还有煤,一锨一锨填进去,水开了,先灌进暖瓶,又有一个带盖的瓷壶,把儿上缠紧布条,不烫手。底下放上茶叶,开水汩汩冲进去,赶紧盖上盖子。高朋们的杯子久了都固定了,谁是用小搪瓷缸,谁是用缺了把的瓷杯,谁的杯里有一块瓷瑕……奶奶全记在心里。我也有一个玩具样的小瓷壶,分一杯茶对着嘴咕噜咕噜喝,听奶奶和那些爷爷奶奶们谈话,他们评判各家的是非,分析政策的好坏,奶奶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渭然叹气时而低头不语。水一壶一壶汩汩地开,汩汩地灌进暖瓶,倒进茶壶又倒进个人的杯子,一杯一杯喝光再添上,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个各人放下杯子做饭或吃饭,奶奶炉子上也做上我俩的晚饭,再独自喝几杯茶,默想心事,不知会不会想起去世的爷爷。
六点半,评书时间到了,刘兰芳的《杨家将》或《岳飞传》,我都听得津津有味,英雄挎枪骑马厮杀半个小时,我和奶奶的晚饭也吃完了。
奶奶爱吃甜点心,洋铁筒罐里总有糖酥或饼干,我天生怪癖,对甜东西一口不沾,每天早晨我和奶奶都会看着对方的碗互感好奇,我碗里是豆浆油条,她碗里是泡的糖酥。不久我背上书包上学去,奶奶又开门迎接她的八方客,她的寡居日子并不寂寞。
奶奶住的房子是爷爷留给她的单位套房,前后十几座二层楼构成一片宿舍区,家家都认识都有渊源,令我觉得那个时代是个朋友遍天下的时代,那个时代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此奶奶心胸宽广不存嫌隙。
一旦有结婚的邻居送她喜糖她就很高兴,说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成家了,她打开水红色的包装纸,一颗一颗细细看,挑几块好的给我,见我没什么兴趣,就自说自话包起来精心放好,留一颗水果硬糖剥进嘴里。那一段时间奶奶天天嘴里含着糖,之后我会有很多张彩色糖纸,三折后拿出去和小朋友们拍着玩。 放学跑出去一玩就忘了时间,有时天黑了还没回家,就会听到奶奶在阳台上喊我,嘹亮的嗓音响彻全楼,谁看到我都会说,你奶奶叫你回家吃饭呢!我便噌噌跑回家去。
有时吃完饭奶奶便出去了,不是给张家帮忙就是给李家帮忙,多半是帮着裁衣服,要么便是剪花样,或者打鸳鸯扣,奶奶打的布扣各式各样,剪的花更漂亮,我常痴迷地看一张纸如何在她手中瞬间变作一只俊逸的蝴蝶。还有各式云头围绕的花,金钱蝙蝠,连成串儿的喜字,贴满窗子。有时候奶奶会帮人家扎冥器,大箱子,小箱子,桌子椅子被子线筐笸箩,应有尽有。奶奶相信人在另一个世界也和现在一样生活,没什么不同。她因此真的用心做这一切。奶奶扎的冥器精致如艺术品,边边角角都贴满彩纸花样,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东西要烧掉,奶奶说就是为了烧掉才扎,几天几夜的精心杰作就这么理所当然化成灰。
奶奶从不怕死,她仿佛已经了解了那个另外的世界,那里有她许多朋友,一起喝过酒喝过茶谈论过古今天下,近年来那儿的朋友越来越多了,奶奶近年信了佛教,不知能否和她的朋友们冥冥中沟通。
奶奶今年八十一岁了,她常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高寿,她年青时是一无所有的穷丫头,木匠的女儿,到今天子孙满堂,坦荡一生无愧天地。奶奶认为什么事都需要自己做,不劳动没有获得。她疾恶如仇,到老脾气不改,却不拘小节,坦言自己五毒俱全,说这话时奶奶点起一根烟,她还是习惯用火柴,不过抽的已是过滤嘴香烟。我清晰记得奶奶吃手卷烟的日子,自制的纸笸箩里满盛金黄的烟丝,发出沁人的醇香,从一沓裁成小长方条的卷烟纸里抽出一张,捏两撮烟丝放上,弹匀,从右向左卷下来,卷起来,揪起一个尖,抿住,最上层的纸角沾点唾沫,沾好,烟就卷好了,白白的带尖儿的小长锥形,一肚子饱满的金丝。我曾送她一个俄罗斯的木制铜嘴烟袋,她不舍得用,收起来了,也许觉得是件玩具。
最后一次与奶奶喝茶是远行前,那把老茶壶里积着厚厚的垢,把儿上缠的布也成了黑色,握在手里依然亲切。对于离别我俩都没有什么话说,她耳朵有点聋了,又不耐烦天天带助听器,最后索性不带,我说话就得对她喊,她则干脆不理会我说些什么,自说自话,讲的是年青时的故事,反反复复重复,人一辈子活的是名誉,找了许许多多例证,多少人一开始恨她后来又理解她,多少事别人认为她做的不对后来又佩服她。她告诉我爷爷去世那两年她如何一个人办了五场丧事,除了爷爷,她一下子失去父亲、二姐、大伯等数位亲人。我摸摸她硌手的瘦肩膀,感到满是力量。八十高龄的奶奶充满自豪,说活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说她一个孬字。
我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充满敷衍的肉麻的话,我喜欢奶奶真挚的带着浓浓山东腔的口音。她浑浊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我的杯子一空,她便倒茶进来,她一揭壶盖,我便倒开水进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窗外奶奶种的丝瓜辣椒海棠夜来香欣欣向荣,风吹叶摆,只在心里动,奶奶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拈一片我买的山楂片放进嘴里,陈述一生的是是非非,在我,是活的真理。
出外三年,我的杯子空时再也没有人倒茶进来,我的脑子空时就拼命看书,想起奶奶一字不识却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三字经》、《百家姓》,她把读书识字看成神圣的事情一生向往之,我却觉得她就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我时常想念嗜好烟酒糖茶的奶奶,想念她五味俱全丰富多彩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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