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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佛山文艺  发布日期: 2001年7月16日
寂寞余花
刘神

 
  常听妈妈说起:"你小时生的很黑很丑,就一对小眼睛还滴溜溜的满有精神。那时呀,就知道成天抱着桌子腿打转儿。"抚着家里那张年代久远的红木方桌时,妈妈的语调中总透着淡淡的宁静。

  "男大也要十八变呢。"已比妈妈高出多半头的我略带自豪地微微抗议着。小妹若在一旁,又免不了要接过话茬羞羞我,"可惜越变越难看喽。"于是从妈妈零零碎碎的叙说里,开始了一个寂寞余花的故事。
 

  小时候,最疼我的是爷爷。我常常骑在爷爷的脖子上,爷爷两只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脚丫子,一颠一颠地串门儿。一次尿湿了爷爷的衣服,爷爷也不生气,只撩着胸前湿漉漉的一片向人家炫耀:"嘿,多大一泡尿嘞!"

  爷爷放我下来,就摸索着腰间的旱烟袋装烟叶,我抢过爷爷手里的火石,很认真地擦着去点烟,爷爷含着烟嘴,"喔喔"迎和着,把烟"叭嗒叭嗒"地故意抽得很响。

  因为生的黑丑,也就免不了大娘婶子的谈笑。"这娃咋生的恁黑,象铁蛋昵。"听了这话,爷爷总是满脸笑意地望着我说:"恁是福相,没听人说么,'皮粗面黑,钱财成堆'。"

  有时候,她们把我拉到身边,故意很神秘地问:"喂,大娘给你说个媳妇,好不?"

  "好。"我脆生生地答道。

  "那你知道娶媳妇干啥子用不?"

  "嗯,做饭,洗衣服。"

  "还干啥子?"

  我看看爷爷,歪着头想了想,"还困觉,她給我暖脚丫,娶两个,给爷爷一个也暖脚丫。"众人一下子轰笑起来,后面跑来两个小孩子又要脱我的裤衩,我扭动着撇撇嘴要哭,爷爷就过来背着我一颠一颠地回家了。

  最初的记忆,就这样在妈妈的讲述里杂着模糊的想象留存下来。

  快过年了,到我们家找爷爷写春联的人便络绎不绝。大清早,爷爷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在把红木方桌搬到大槐树下端端地放稳。远远地有人走来了,爷爷仍是眯着眼悠闲地抽着旱烟。"大爷起得早哪。"来人胳肢下夹着一叠红纸,双手抄在衣袖里,刚进门便忙不迭地打招呼。爷爷对那人笑笑,那人把红纸往红木方桌上一铺,也跟着嘿嘿笑几声。一袋烟抽足了,在老槐树根上磕磕烟袋窝,那人及时地敬上一支"带把儿"的香烟,爷爷接过来别在耳朵上,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写字。

  五岁时,我就能替爷爷裁纸了,边裁嘴里小声念着门心、门边、横批、大"福"、小"福"……裁好纸我便一边研墨一边看爷爷写字。写毛笔字堪称爷爷的绝活儿,有时一气写下来,龙飞凤舞般让人眼花缭乱,还未看懂是什么字,爷爷却已停了下来。这时,爷爷又深深吸上一口气,沾饱墨,再随意勾点几笔,那字便好象突然间有了灵气。在众人"啧啧"的赞叹声中,我的口水已把桌上的红纸滴湿了一大片。

  爷爷小时候只上过几年私塾。"字者,无体而韵,心念动时笔已至矣。"每每爷爷便捋着冉冉的胡须儿文绉绉地对我说。

  每每飘来淡淡的麦花香时,院子里那株老槐树便挂满了洁白洁白的花。

  一树摇曳的芬芳,一路飘零的花香。

  这时我总缠着爷爷给我捋槐花儿,爷爷搬来梯子,爬上了树。爷爷挑那些含苞未放的一串串扔下来,我昂着小脸儿,提着小篮儿忽东忽西地跑,一串串就飘悠悠地自个儿进了篮。槐枝儿上的刺儿每次都把爷爷的手指头扎的又红又肿,我把爷爷的手指含在嘴里吮着,悄悄看着爷爷的脸。"不疼,不疼。"爷爷轻轻抚着我的头,柔柔说道。

  槐花儿蒸好了,再调上香油、葱丝、蒜泥,那滋味儿真的无与伦比。我大口大口嚼着香甜的蒸槐花,看着一旁的爷爷,我傻傻地笑。

  "这树可是咱家的救命树哪。那年头,地里的野草挖光了,村里村外的树全是光秃秃的,树皮都剥到树梢儿哪。咱家的老槐树有灵性,捋过了树叶又发出了嫩芽,一家人眼睁睁的盼着,就有一条,谁都不能动那树皮……"

  爷爷讲述这些的时候,语调平淡中蕴着寂凉,眼睛定定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激愤,没有悲戚,只有那种春蚕吐丝般绵长而悠远的记忆。

  过年的时候,妈妈为我做了条新裤子,裤腿上还绣了两只可爱的小鸭,在妹妹羡慕的眼神里,我为一种孩子气的虚荣陶醉着。我不知道男孩子女孩子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大门外的男孩子每天玩着什么样的游戏,不知道绣花的裤子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意味。

  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对星星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爱,她们会动会眨眼,不像月亮那么孤单。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永远固执地相信。爷爷曾经对我说,有流星划过的时候,地上就会少一个人。我问那流星去了哪儿?爷爷笑笑,抿一小口儿茶缓缓地说,桂花儿又快开了,还是桂花茶儿香咧。

  盼着桂花儿开,又要守着桂花儿开,桂花儿落。

  爷爷拿着扫帚,把飘落的花儿细细扫成一堆,然后一撮一撮地洗干净放在馍盘里阴干。后来又见爷爷在树根旁刨土,我问时,爷爷一直神秘地笑笑,什么也不说。不大会儿,爷爷弓着身,小心地抱出了两个土烧的瓦罐,罐口都用塘泥紧紧封着。爷爷轻轻吹走塘泥盖子上的湿土,用长长的指甲夹出盖子中央的塘泥塞子,于是就有了一个刚能容下小指儿的孔儿,爷爷把槐花一点一点地放进孔里。"这罐是桂花酒,生你那年我就埋上了它,等你考上了大学,咱们全家一起喝。"爷爷又指着另一罐笑吟吟地说,"这罐是桂花茶,可香咧,到八月十五咱就喝……"

  九岁那年,我读初一。每天早早地上学,晚晚地回家,爷爷又生了病,一天起不了几次床,于是一星期也难得陪爷爷几回了。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你爷爷这些日子许是心里闷得慌,也不太说话,你去陪他唠几句吧。"进了爷爷的房门,我轻轻喊了一声,爷爷听出是我,便缓缓做了起来。这是我的爷爷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要为人家写春联,为我摘槐花,为我倒桂花酒呀……

  爷爷把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床头一个陶罐,好大一会儿摸出了几颗水果糖,颤颤地递给我说:"娃,吃吧,你娘上次给我的,我舍不得吃完,给你留着哪。"

  我的心一阵酸楚,一时竟无语凝噎。

  后来听邻居家的阿毛说,爷爷每天傍晚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村口,远远看到孩子们放学归家的身影,便又巍颤颤地走回家。我好生后悔没有陪爷爷渡过他最后的时光,现在却又一切太迟了。

  我不禁潸然泪下。

  冷冷的太阳总是百无聊赖地照着那间小土屋的墙。

  有时候我甚至害怕见到那扇半开半掩的门,我怕我的心会碎。

  时光如水,逝去。

  爷爷的病情也不见好转,我的心也愈地沉重。在一个白露为霜的清晨,全家人涌向那扇半开半掩的小门,空气如凝固了般,沉沉的令人窒息。接着妈妈的喊叫声,奶奶拿围裙角儿悄悄拭眼泪,小妹站在墙角暗暗地抽泣,冻得通红的小手胡乱揉着红肿的眼睛。记得我曾大笑,死原来也是一种解脱;记得我也曾大哭,死原来也是这般无奈与哀伤。

  爷爷终究没能亲眼见我考上大学,亲手为我倒一杯祝福的桂花酒。

  一捧黄土,而已。

  那年的中秋节是新同学一起欢度的,那晚西安的夜空里没有月亮,很多人遗憾。也有人流泪,数着稀稀疏疏的几粒星光留泪。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太多的往事已随风飘散,萦绕心头的是风的印痕,就像星星对你眨眼。大学的校园里栽不活桂花树,所幸养得活桂花飘零的岁月,身在异乡的我,突然想起,该为爷爷遥寄一份款款的问候了。飒飒的秋风能否告知我,信要写在哪儿,要贴上一枚什么样的邮票,是要寄给流星吗,爷爷才能收得到?

  秋风缄默着嘶嘶地扯下几片枯叶儿,茫茫的天际缈缈飘来孤雁凄厉的鸣叫,我知道我的信儿要远航了。

  原来信要写在凋零的晚秋上。

  原来岁月是一枚永远的邮票。

  

  后记:早在好几年前,就想写一篇纪念爷爷的文章,然一提笔,又觉千头万绪,无从入手。

  村里人只知道清华、北大,录到了这所学校,虽算不上什么光宗耀祖,但我毕竟是村里几十年来第一个本科生,接到录取通知的一刻,我很欣慰知足。妈妈总是那样好强,苦口婆心地劝我:"你还不到十七岁哪,留一级考个重点大学,一年咱陪的起。"

  既来之,则安之,让爷爷等的太久,我不忍。

  时值暮秋,几年前的冲动时时挑逗着身在异乡的我,有时一片枯叶儿随风扬起,也引得我痴痴看上半天。直到有一天,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看到一位老爷爷推着平板车吆喝叫卖着桂花糕,老爷爷的胡须儿也随风冉冉地飘,我的心弦仿佛在极远极深的地方被人轻撩了一下,悠悠的颤音充盈九曲回肠。

  槐花儿落。

  桂花儿落。

  也有流星划过。

  执拗地写下了这个凄婉的题目,只因那花儿曾在那寂寞余花的岁月里寂寞地飘落。

  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时,我已是泪流满面,忽然之间,一切若流水般,柔软的有些虚幻。我有些倦了,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