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和爸爸
|
喜力
我的爸爸是我爷爷最小的孩子。在他十四岁那年,他背着我奶奶跟着解放军走了。
我是我爸妈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爸爸三十七岁。
我出生没多久,因为爸爸是反革命,我们全家下放到乡下。我的童年在山清水秀的XX县XX公社度过。。可我那时没有想过我的爸爸是个“坏人”。那段日子我们家过得不堪回首的苦,不过我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个革命分子对我的生活有任何不良的影响。每次运动一来,他就会被逮起来。可是我的童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直到今日,我依然这么认为。
那时爸爸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伟大的爸爸,他会在晚上到田里捉田鸡。而我们姐弟仨在家等着吃田鸡煮粉干而不肯睡觉。他会用一把老虎钳,一根铁线做出让整个院子的小孩子都羡慕的铁线枪。他一手抱着我,一边与别人下棋,还一边给病人抓药。那时我认定爸爸无所不能。
爸爸爱用胡子扎我,还常让我骑在他头上出去散步,我则紧紧地抱住他的头。
我七岁那年爸爸平反了,我们全家回到了城里。日子好过了起来,可是我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我开始发现,我的爸爸不那么可爱了。
爸爸对我们非常严厉,而且他的脾气很不好,常常打孩子。哥哥是挨打最多的。记得有一次,哥哥上中学时,英文考不好,被他吊在门后,打断了一根扁担。为了少挨揍,我从小就学会了看他的脸色。那时我对书上“白色恐怖”这个字眼,有很深的体会。爸爸每次打我,都让我对他的恐惧和怨恨进一步地沉淀。上高中时,我对他已经到了仇恨的地步。我很叛逆,性格不象哥哥姐姐那样温顺,现在确信这是他的遗传。可是他很喜欢说教。他总喜欢让我们做一些学习计划之类的东西,教育我们做人要如何如何有毅力之类。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对他的这一套厌烦透顶,可是不敢怒,更不敢言。我在这种气氛下,读完了中学。
88年,16岁时,我离家上大学。那一年的九月,火车路过南京时,在南京读大四的哥哥到车站看我。在火车开动时,他对我说,“别让爸爸失望”。过后我很奇怪,为什么说的不是极其宠爱我的妈妈呢?
上了大学以后,我开始有越来越多自己的思想。我发现他的做法和我自己的想法越来越不能相容。每一年的假期回家,他还要和我谈前一学期的感想和下一学期的计划。那时的我,觉得上大学就是混日子,哪来那么多的想法?当然还是不敢说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做一些有限度的旁敲侧击似的反击。我们最初的冲突开始于讨论政治问题。我们意见相左,那时的我有非常激进的思想,他虽然认同一些事实,却坚定地认为我的根本观点是错误和危险的。我开始和他有一些争论,最后当然都是以我表面屈服而结束。
上大学时,每一次家里给我写信,爸爸总是花几页纸,用他惯常的口吻,说那些无聊的空洞道理。我爱读的是随后妈妈写的那部分,让我觉得很温暖。有一次回信,我写道:妈妈写半页比爸爸写五页还有内容得多。我无从知道他读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感想。那时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我14岁时就一个人去当兵了...你...”小时候听他说这句话,我还觉得他挺了不起,可后来听多了,开始觉得难以忍受。终于有一次,在与他争论之后,我对妈妈说:“我16岁上北京上大学,也一样见过坦克和机枪。”我说得很大声,为得是让隔壁的爸爸听见。我非常肯定他听见了这句话,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
大学的那些年,我过得很自由。原先被压抑的个性开始渐渐被释放出来,感觉象第二个童年。日子渐渐过去,我觉得我是个大人了。我开始不愿忍受我和他这种“不平等的交流”。我渐渐对他很不以为然,并直接表达出我对他的意见的不屑。
18岁的一天,他最后一次打我(原因已经忘了)。那时我已经读大三了。我充满怨恨,蔑视他的暴力,象骄傲的辛巴。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延续了十几年的这种单向交流手法寿终正寝。他开始在我们的较量中,节节败退。
大学毕业时,我考上了研究生。那年寒假,我考上一家外贸公司,我对他们说我不想再读书了。他们动用了所有的人劝我。复试之后,在家中争执时,我说了一句现在非常后悔的话: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钱有权,我用不着去面对这个选择。听完这句话,爸妈都沉默。我知道他们一定很伤心,可是已经无法收回。他们最终无法改变我的决定,我很高兴,我开始主宰自己的生活。那年我21岁。
到福州工作后,各方面都完全独立。我的个性在那两年得到了100%的释放。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我和朋友赛摩托车,在街头和人打架,通宵达旦赌钱,象十几岁的孩子那样放纵自己的性情。我并不得自己的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段时间,爸妈还在老家,哥哥姐姐也不太深知我的生活。他们对我身上的烫伤,划伤很无奈,可又不敢告诉爸妈。我工作一二年后,妈妈退休了。她常到福州来住。她多次到我的各个窝点抓赌,从未成功。那时我和一个朋友合作,办了一家加工厂。很迅速地发达起来。我开始自我膨胀。爸妈的话我开始听不进去。他们对我非常不放心,担心我做出轨的事,可我不愿向他们解释。有一次,妈妈发现我买设备的十多万元的汇票,她非常紧张。过了几天,一次饭后,爸妈说要和我谈谈。我固执地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不肯解释,反而把从小对爸爸的怨气发泄出来。爸爸再无力地抵抗。在最后我冷冷地对他说:“从小你就在告诉我如何做人,我听得太多了。如果你告诉我炒两个鸡蛋要放多少盐,或洗三条牛仔裤要放多少洗衣粉,我会很感激。可我现在已经22岁了,我知道怎么做人。”谈话不了了之。看着一脸无奈的爸爸,我觉得这二十多年的较量,我是最后的胜利者。第二天,妈妈也不和我说话。她指责我太过分。可是我当时并不以为然。我和爸爸从那之后,没有了这种谈话式的交流。他对我说话,常常是这样的开头:“唉,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可是......”我有时会非常无理地打断他:“那就别说了,吃饭!”
我和爸爸的交流越来越少,有什么事我总是愿意和妈妈说。每次打电话回家,家里的电话大多是爸爸接。打完招呼之后,我便叫妈妈听电话。久而久之,每次他接电话后,都很自觉地说:“妈妈在,你要和她说话吗?”
随着日子的过去,爸爸的脾气却一天天变得柔顺,他变得很宽厚。而我也渐渐离开年少轻狂的日子。我已经慢慢淡化那种胜利者的感觉。在我们双方的变化之中,我开始重新品味我们之间的感觉。
每一次出国,我都会给家里人买东西,可是从来不包括爸爸。不是不想买,我总觉得他的嗜好除了抽烟就是下象棋,从不讲究什么。
有一次出差,我给他买了一副翡翠象棋。他很开心,后来有一次回家,我看到这副棋摆在橱窗里,仍然很新。我问起妈妈,她说爸爸从来不下那副棋,给人看的。
我和爸爸之间不再有争论,他变得象一团棉花,总是谦让着我,不想和我发生什么冲突。面对他的宽厚,我开始内疚。爸爸也不再和我讲大道理,这个世界太多的变化,也让他反思曾经坚定的信念,而我也开始能平和地看问题了。
这两年,我们家有了很大的变化,姐姐的生意有了很好的发展,我和哥哥也很不错。爸爸先后当上了外公和爷爷。两年前,小侄子出生的时候,爸爸赶来。那一次,姐姐和我开车去车站接他,看着爸爸从人流中走出来,我发现爸爸老了很多。坐在奔驰的后座,我看到右边那个男人,两鬓已经白了。除了坚定的眼神,我已经看不到当年那个顶着我到公社看电影的男人的影子了。他有一些发福。
这些年,我一直敌对他对我的塑造。爸爸的象棋下得很好,可我就是抵触象棋。在17岁那年,我拿到了围棋2段。爸爸抽烟不喝酒,可是我喝酒不抽烟。我曾经坚定地逆着他的方向走到今天,看到我宽厚的“老”爸,想到曾经对他的敌对,那一刻,我深深自责。
去年爸爸离休了,他在福州住的时间变多起来。爸爸做得一手好菜,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在姐姐家,照例是爸爸下厨。在厨房偷吃东西后走到客厅的我对姐姐说,“吃遍千山万水,最爱的是爸爸做的菜”。吃饭的时候姐姐把这句话说出来,爸爸孩子般地笑:“嘿嘿,真的?”看着这个曾经威严得让我畏惧的男人高兴的样子,我扭头去了洗手间。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的失态,因为眼泪很不争气地涌
了出来。他老了,他不再希望我们神圣地看他,他很高兴,是因为他觉得,在我们的眼里,他还是一个有用的爸爸。第二天,我给姐姐家的电脑装上了象棋游戏。那个星期我和爸爸俩人去看了电影:《义胆厨星》。我们坐的是双人包厢。
终于有一天,打电话回家时,爸爸照例近乎讨好地说:“妈妈在,你等一下。”我忍不住痛心地说:“我跟你还有话要说......”
今年夏天,我和BOBO分开了,20岁以后,我只因为两种原因流过泪:感动和结膜炎。可是这个夏天,因为悲伤,眼泪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终于有一天,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我象一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我让眼泪整整肆虐了15分钟。当我平静下来时,话筒那边,一个男人对我说:“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长大。”原来爸爸一直在旁边用分机听。哽咽了回答了几声后,我放下了电话,又在酒精中睡去。第二天,我很后悔我的自私:我得到了发泄,可是他们,得到什么呢?不过我肯定了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愿意听我哭15分钟,而不会打断我。
今年九月,调皮的侄子被哥哥送回老家一段时间。我打电话回家给爸爸说:“爸爸,你现在火气不够大了,不过一定要舍得打,要不会宠坏他的。”
有一天,妈妈告诉我一件事:爸爸想买一辆摩托车。他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固执地要去。最后因为交警不给超过60岁的人发驾照而做罢。听完这件事后,我无言。我突然发现,我的暴躁和固执的脾气,不修边幅的邋遢,叛逆的性格,正是他的遗传。只不过自己从不愿承认这一点。而我的现在,不正是我从前所憎恨的壮年时的他吗?那一刻,我惊觉:其实我和他,是两枚除了铸造年份之外完全相同的硬币。
我开始明白,那年在南京火车站,哥哥和我说的那句话。
这个月初,爸妈到福州过冬。有一天傍晚,爸爸在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我在他身后,看着微风吹着他稀疏的白发。我走到他的身边,轻声地对他说:“爸,这两年老了不少。”爸爸平静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当然老了。”
落日的余辉透过烟雾撒在这两枚硬币的身上,轻拂着这二十多年的沧桑。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