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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屋
一个月牙形的小小伤疤，伴随着我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道路，并且还将继续照亮我前方的行程，直到生命的结束。
其实，许多人都会有一些类似的经历。比如说，小时候与伙伴们一起玩耍，无意中磕着了拌着了碰着了流血了，难免就会留下一些伤疤之类的印迹。我的身上就留有多处伤疤。右脚脚后跟有一鸡蛋黄大小的圆痕，那是一次爷爷在窗外和泥抹炕，我看到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端着铁锹去帮着搓泥，毛手毛脚的我一下子从窗台上跳下去，正好跳进和好了的马粪泥里，顿时右脚后跟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随后巨疼骤然袭来，我大哭起来。后来才知道我嫩嫩的脚后跟儿被泥里的一片玻璃生生地削去了厚厚的一层皮，很长时间都是用脚尖一瘸一拐地走路。还有一次，我看到一辆大型拖拉机拉着一片片带齿轮的犁耙从村头驶过，上面坐着一个操作犁耙的人，我就想，坐在上面多好啊！于是，淘气的我就不顾一切地向滚动的铁耙猛爬过去，后来的事情我就全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的脑袋被层层的纱布包裹着躺在医院里。母亲告诉我，我被翻滚的铁耙甩进了路边的深沟里，耳朵处被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用手摸到那条缝合后的疤痕。而这些伤疤远没有我的那个月牙伤疤会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永久的烙印。我的月牙伤疤是在我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充满了诗意、充满了诱惑、充满了快乐的下午留下的。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下午呀！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云，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中穿泻下来，洒在了那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长满杨树条的林子里，一棵棵杨树条只有大人的拇指那么粗，一片片巴掌大的树叶子在微风和忽明忽暗的阳光里晃动，地上铺着些许落叶，长满了杂草，走在上面沙沙地响。树林里到处翻飞着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蜻蜓，我们那时把蜻蜓叫做”蚂睖”。
那个下午，就是因了一只又黑又大的蜻蜓把我和崔铁蛋儿、大乐子两位同学引进了那片杨树林。那天我们背着书包一起去庆丰小学上学，照常走在那条两边长满了高粮和玉米的庄稼地的”茅道”上。我们互相追捉着，胡乱地嘻闹着，轻飘飘的书包在我们的手中随意地悠搭着。这时，一只黑色的蜻蜓在我的眼前飞过，我惊呼到：”好大的蚂睖呀！”于是，我们就开始仰着脸瞅着那只蜻蜓追了起来，它偏偏和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飞一会儿，就落在不远处的庄稼上，然后又飞起来又落下去......
我曾多次记起那只非同寻常的蜻蜓，它肯定是上天派来专门吸引我们，让我们忘却了功课，让我的学生生活中拥有了一次逃课的经历，同时，也是它让我有缘永远拥有了这枚月牙伤疤。为此，我应该感谢那只蜻蜓。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越过庄稼地、越过一条干枯的小沟，进入了那片杨树林。之后那只蜻蜓便消失了，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数不清的蜻蜓，那真是蜻蜓的王国！有红的、绿的、黄的、青的、黑的；细的如丝，大的似掌；翅如薄绢，剔透晶莹。它们或飞或落，让我们忘我地投入到了它们的世界。于是，我们就开始捉蜻蜓，那应该是对美的追求，对飞翔的向往，同时也是对美的占有，对飞翔的扼杀。
我们每人找来一根高粮杆儿，将其一头劈开，用很短的木棍撑着。然后又到处寻找蜘蛛网，把蛛网缠绕在高粮杆儿上，再回到树林里，高举着缠满蛛网的高粮杆儿伸向那些飞舞着的蜻蜓，嘴里还唱着那首永远也忘不了的儿歌：蚂睖蚂睖你落棍儿/棍上有香味儿/蚂睖蚂睖你落棍儿/我给你们配配对儿......果然就有蜻蜓落上去，落上就会被粘在上面，我们就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据为己有。那一个下午，我们捉了许多的蜻蜓，用细线把它们一只只地系在一起，然后又拴在高粮杆儿上，它们仍旧翻飞着，却如何也逃脱不了，我们很快乐......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我们还不上学吗？太晚了！”大乐子的一句话让我们终于回过神儿来。我们开始在树林里四处寻找着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的书包，手里仍旧抓着那些已到手的属于自己的蜻蜓。
跑着跑着，我一下子摔倒了，正好跌倒在一棵被削去了树条的刚刚露出地面不高的带尖的树茬上，树茬在我右脚脖子的正上方轻快地划过，也许是由于过于的兴奋吧，当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有点冷丝丝的。当低头看时才发现脚脖子处流了许多血，一块半圆形的肉皮已经被树茬削掉了。崔铁蛋儿他们跑过来，趴在地上在杂草和落叶中寻找着那块掉了的肉皮，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乐子就抓了一把黑土面洒有了伤口上，还用一片树叶把伤口包裹住，外面系了一块手绢，然后我们就慌忙地向学校跑去。
同学们正在最后一节课上背诵课文，女班主任在教室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三个，我们低着头，一脸的狼狈相，手里仍旧抓着那些蜻蜓。
她并没有批评我们，只是详细地询问了这是怎么回事。”很快乐是吗？”她笑着问，我们一声不吭。”我小的时候也爱捉蜻蜓，它们真的很美！”她又说，我们抬头看她，她依旧笑着。”蜻蜓在飞着的时候才是最美的对吗？把它们拴起来它们会很痛苦！”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过我们手中的蜻蜓，一点点地解着细线，蜻蜓就一只只地飞去了，于是我们就一起动手轻轻地放飞了每一只蜻蜓。”很想飞起来是吗？那就要好好的学习！只有掌握了知识才能让自己飞得更高更远。”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也许那真的是我童年生活中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女班主任的那些话时常在我的脑海回荡，就像那些在空中翻飞着的，在我心灵领地挥之不去的美丽的蜻蜓......
那时，我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女班主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蹲下去仔细看着，脏脏的手绢已经被血液浸透，她让我坐在地上，解开手绢查看着伤口，抬头问到：”这么大的伤口，很疼是吗？”接着她简单清理了一下，掏出自己洁白的手绢包好，二话不说就把我背了起来，向公社医院跑去。我从老师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发香和肥皂的清香，那香味儿很是迷人，不知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趴在老师的背上流泪了，泪水轻轻滴在老师那件粉红色的褂子上......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充满药片和药水味的卫生院的治疗室里，老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医生在为我擦拭伤口，换药包扎。老师静静地注视着我，她此刻满面愁容和忧伤，我知道她是为我的痛苦而难过。我仍旧流淌着眼泪，但我却咬牙止住了哭声，老师的手很柔软很细腻。
医生说，伤口缺少了一块皮肉，不好缝合，只是消了消毒，撒了些消炎粉，就用纱布包上了。此后很长时间，我的右腿伤口处都是又红又肿，那时各方面的条件都挺差，加上我们这些孩子都很顽皮，就再也没有看过医生，不知不觉的就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伤疤。
当然我最感谢的仍然是我的女班主任老师。包扎后又是她从卫生院把背着我送回了家。路过那片杨树林，穿过那片庄稼地，风吹着庄稼叶子沙沙地响，远处传来一声声狗叫，天上悬着一个弯弯的月牙。东北的夏夜挺冷，我静静地感受着老师的体温，而她说了些什么我却没能听清。
那个夏天之后的一天，我的女班主任做了新娘。同学们都去观看了她的婚礼，大家每人为她画了一幅画，我为她画的是一弯新月和一群星星。她穿着一身的红衣服，头上顶着个红红的盖头。新郎为她掀起盖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笑得很甜，眼睛像两个下弦的月亮，而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疏远了她，她上课我不再主动提问。她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在一次课外活动中，我和同学们玩着”丢手绢”，她看我跑得太快，就喊着：”小心点，别摔着！”后来，她又把我叫过去，问我的伤好了吗，我说好了，并挽起了裤子，她蹲下身子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笑着说：”全好了！你看看它多像个月牙啊！”我低下头去，哎呀！那个伤疤不就是个晶莹剔透的月亮吗？ ”有月亮为你做伴，今后的路走起来你就什么也不用怕啦！”她帮我把挽起的裤腿落下后深长地说：”也许呀，这枚月牙伤疤，还真成了你人生中的一盏明灯呢！”
伤口和伤疤对许多人来讲，也许都意味着痛楚，意味着无耐，而对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几年后，我离开了东北，来到了我的祖籍山东。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踏上汽车的一瞬间，我心里首先想到的不是别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班主任，她叫王淑兰。也许真的不能再见面，可是有那枚月亮伤疤时刻伴随在我的身边，就像她的眼睛，微笑着，叮咛着，照亮着前面的道路。难道说有这些还不够吗？
那枚伤疤所在的地方正是一个好位置。每当清晨我早起长跑前，蹲下来系鞋带，就会轻轻触及到它，它似乎在告诉我--”认真跑好每一步。”
经常会有人问起我那块月牙伤疤的缘由，那也许真的是我最为自豪的演讲吧，我总是对此津津乐道。
也许一块伤疤它会告诉我们许多东西。产生伤疤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丰富着你生命的内容，没有伤疤的人生可能真的会是生命的一种缺憾。生命从起点到终点，不应该是一条直线，也不会是一条直线。人不应该一味地一往无前，应当经常地回头看看，当你回首自己的过去，从丝丝缕缕的曲线和挫折中，能品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滋味来，并能将这种滋味转化为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那么，此生便是值得了。
肯定，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永远地闭上眼睛，我会和我的月牙伤疤一起化作一缕烟尘飘向天空。但是，我也确信，这篇短文就像月牙一样，会在读过这篇文字的人们心里撒下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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