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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逃亡,回家的路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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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夕 赵福林
2000年6月22日凌晨,大连市交警支队高速公路管理二大队事故处主任刘逵等一行6人,一路风尘赶往辽宁省朝阳市北票镇南八沟子乡西沟村,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经过昼夜追捕,终于在第二天凌晨3点在蔡荣军家为藏身而修的衣柜下面的地道里,将交通肇事撞死3人、逃逸8年的他捕获。8年中,这已经是第9次出击了。笔者在大连瓦房店看守所对他进行了独家采访。
因为我不想死
我刚刚看过蔡荣军的案卷,他18岁参军,在部队学会开车,复员后回到老家辽宁省朝阳市北票镇南八沟子乡西沟村家务农,25岁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一个胖儿子。一家人过着平静的日子。1992年,他28岁,一位私车主雇他开车跑长途,没想到开车才一个多月,1992年2月29日,他驾车行驶至沈大高速公路瓦房店路段时,因冰雪天气超速行驶发生交通事故,撞死3人。事发后,他主动报案,可是没想到3天后他又逃跑了。跑了8年,现在,他36岁了。
黑色的铁门哗地一声打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与我想象得不一样,才36岁的他背已经弯了,额头上的头发都全光了,脸瘦成一条,眼睛有些浑浊、呆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10岁。
“你为什么要跑?”等他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递给他一支烟,他吸了一口,比刚才放松了些,这才开口说:“因为我不想死!我结婚三年,儿子才两岁,我从小没有父亲,是奶奶把我带大,小时候总受人欺负,我不想让我儿子这么早就没了爹,受别人的气!”
“你知不知道,当时还是实行老刑法,你最多也就判三年。如果赔偿得好,很可能缓期或监外执行。如果不跑,你现在早已回家和老婆儿子团圆,好好过日子了!”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出事后,我没见到老板,只见到老板的一个亲戚,他在法院工作,他告诉我:三条人命,不死也得无期。他给了我100元钱,我拿着就跑了,连家也没敢回。”
“那你现在知道自己会判什么刑吗?”
“知道。”他停顿了一下,“闹不好就等着挨枪子了!”他声音微弱,说到最后两个字,突然低下头。
我轻轻叹口气,到现在他还这么想!看来,死,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慢慢回忆起八年的逃亡路。
逃脱法律,却逃不脱心灵的监牢
1992年3月2日,出事的第三天,我身上揣了100元钱,逃上一辆开往北边的火车。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任凭火车把我带到陌生的前方。车上人来人往,说说笑笑,别人和我说话我也不吱声,生怕他们看出我是死刑犯。突然,一个穿制服的人往这边走,是火车上的警察。我吓得起身就往外走,心砰砰跳。快到车门时,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喂,你站住。”
我心想,完了!两腿打颤,快站不住了。保安走过来,看看我:“票呢?”
我赶紧掏出车票,他看完给我,就走了。我才松了口气,刚才吓得我差一点魂都飞了。好不容易等车停了,我也不管是哪儿就下了车,坐火车也就三个小时,我感觉比三年还长。
火车站人很多,而且有警察,我不敢多呆,就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往市区走。可是,去哪呢?我不知道。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到了晚上,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一天没吃饭了,可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最怕看到警察,也害怕看到夫妻俩领着孩子在街上亲亲热热地走。一看到警察我就躲,看到小孩我就停下来看一会儿,这时,我的眼前就闪现出我儿子那双大眼睛,我真想他,真想能回去抱抱他呀!可是,我的眼前又出现被警察抓走的情景,我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也许,这一生,就永远这样在外面逃亡了。这样一想,泪水就流了下来。
白天还好说,忙着出去找工作,顾不上想什么,最难熬的是晚上!我不敢去旅店住,害怕警察去检查,也没有那么多钱,就去市郊的建筑工地,那里有几栋搭起架还没盖好的楼。我就在那找个避风的地方睡。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三个死在我车轮下的血乎乎的肉体,梦见警察开着警车来抓我,惊醒后一身冷汗。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那么冷的天,零下30多度,我里面只穿一件薄毛衣,外面一件外套,可是每次夜里醒来,衣服都湿透了!现在,不管多么热的天,我都不出汗,我身上的汗那时都出尽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数数,数到一万多,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警察来了,吓得起身就跑,跑了老远,才发现后面根本没人,是风吹树响。可恨的风声,以后又害得我虚惊好几场。没办法,以前,我睡觉特别死,脑袋一沾枕头就着,可自从出事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也睡不踏实了!耳朵里面好像有个棍撑着,每天“睁”着耳朵睡觉,特别敏感,有一点动静就醒,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警察来抓我了!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段时间,每天早晨醒来,就发现地上掉了一地头发,不到一个月,我额头上的头发就掉光了。我原来头发特别多,你看,现在都变成秃顶了!(说着,他低下头让我看,我看到他头顶前三分之一部位光光的,基本上没有头发。)
我在沈阳待了快一个月,一直都没找着工作,人家要看身份证,我没有,有也不敢拿出来。蔡荣军这个名字,我今生今世也不敢再叫了。我用的都是假名,什么王刚、李强、赵海。我身上带的钱快花光了。我就忍着,一天只吃一顿饭,我想等天气变暖些,城里开始盖楼,我就能找到活了。建筑工地都是外地民工,不要身份证,而且包吃住。
进入4月份,城里开始盖楼,我去找活,可是还要身份证,我就去了市郊的建筑工地。工头长得很凶,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人又高又大,一伸手就能把我拎起来。他斜眼打量我一眼,然后一伸手,抓住我的手,翻过来看了看,说:“你会不会开车?我们缺个司机,在工地开车拉料,一天20元钱,包吃住。年底还有奖金。”
我听了,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血淋淋的场面。这么长时间了,只要一想起来,就浑身直哆嗦。我赶紧说:“不会,不会!我可以做小工,搬砖、扛水泥都行!”
“做小工很苦,每天5元钱,包吃住,但饭钱从工资里扣。”
“行,我干!”我立刻说。
工头看看我,半信半疑地说:“那就先干一天试试吧!”
我就留在工地上,搬砖。我记不清自己那一天搬了多少砖,晚上下工的时候,十根手指全磨破了,双臂麻木,感觉好象不是自己的,两条腿象铅一样重,抬不起来,腰疼得直不起来。工头看见我,指着我说:不行就领一天的工钱走!
我咬咬牙,说:“我行。明天我还接着干!”
我在那信一干就是多半年,每天很累很累,那种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但我愿意,我喜欢累,因为累了我就能睡着觉,不用每天晚上数数了!
我这八年来,先后在沈阳、长春、河南、河北等地打工,都是在建筑工地搬砖、扛水泥,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八年到底搬了多少砖,扛了多少袋水泥。我只能说,这八年搬的砖、扛的水泥堆起来,能有一座山那么高!可是,这座山再高,也不如压在我心上的那座山高!
八年来,我每天提心吊胆,一看见穿制服的人就害怕,就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总觉得一会儿就会被抓走就要挨枪子。我没有朋友,我不敢与人来往,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每天老老实实闷头干活,工头看我老实,就欺负我,说我没完成任务克扣我工资,其实我比别人干得都多,我不会偷懒,因为我怕闲着。干活我就不想事,心里便好受。我委屈也只能忍着,可是他却越来越过分。到年底一算账,不仅不给我工钱,还说我欠他的钱,我实在气不过,就顶了他两句,他就用手指粗的绳子把我捆在柱子上,打我,打得我满脸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工友们气不过,但都不敢吱声,怕得罪他。半夜里,一位工友悄悄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扶我到外面,让我去报警,可是我不敢。我在工棚里躺了五六天,浑身浮肿,连吐带泻,那一次,差一点没命。
别人在外面打工,都能攒点钱给家里捎回去,可我不能。我没有钱,再说有钱也不敢往家捎。在工地干活平时不发工钱,到年底算账。遇到工头欺负我不给我钱或少给我钱,我也不敢说。有好几次在年底算账前听说警察来检查,我拔腿就跑,一分工钱也没算,这一年就白干了。最富的时候,我身上有100元钱。穷的时候,常常身无分文,没有钱,一连饿几天不吃饭,是常有的事,到现在,我胃肠都不好。神经也有问题,睡不着觉,经常头疼,疼起来像要爆炸似的。总之,这八年受的苦、遭的罪,坐在这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那种每天活在生死线上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这八年,我的身体虽然是自由的,可是心灵却一刻也没有自由过!八年来,我的精神和心灵一直都被关在牢房里!
八年,总共回了三次家,每一次回家,都离家更远!
他讲着,讲到动情处,就吸口烟,好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听着,心里对他的同情却愈发深了起来。
“你现在睡得好吗?”我又递给他一支烟。
“第一天没有睡着,以后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再也没有人抓我了!”
我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问:“这八年,你一共回了几次家?”
“三次。”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讲了起来。
这些年,在外面吃苦受累,忍饥挨饿,还要经常被人欺负,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我所以能活下来,惟一的寄托就是家!我几乎天天梦见我的家,还有我的家人。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自已和自己说话:儿子今年该5岁了吧!不知道长多高了!妻子一个人在家种地,能受得了吗?奶奶今年76岁了,不知道她老人家身体怎么样?奶奶从小最疼我,我想开车多赚点钱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是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我还能在她有生之年报答她吗?
我第一次回家是在我逃出家后的第三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的中秋节,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中秋的月亮每年都要圆一次,可我们家的月亮何时能圆啊?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想家,想妻子、儿子,都快要想疯了!我一定要回家看看!
快到年底,我和工头算了工钱:150元钱,上街给奶奶买了一块蛋糕,给妻子买了一件衣服,给儿子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总共花了50元钱,坐上火车就往家赶。到家时是下午,我怕被人看见,就躲到晚上才往家走。走到我家的山下,我的心跳个不停,3年了,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什么变化?老婆、儿子还认识我吗?
我爬上山坡,急切地寻找我的家。可是,那儿什么都没有,那个我亲手建起的房子已化为平地面!我脑袋轰的一声。差点晕过去。家没了,妻子、儿子也不知去处。那一刻,我想到了死。我带着绝望的心情爬到妻子的娘家,一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妻子!我高兴极了,扒着窗小声说:“是我,我回来了!”
妻子出来打开门,看见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你还活着?”
我和妻子抱头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说:“你走后,警察开车来咱家抓你,他们总来,后来,下大雨,房子倒了,我就带着儿子搬回娘家住。他们又上这来抓。你快跑吧,别让他们抓住,抓住就没命了!”
我撇下妻子,跑到炕上,在儿子熟睡的脸上使劲亲了几下,然后,把买的东西和身上仅有的100元钱给妻子,就连夜离开了家。
那次离家我发誓要多赚些钱,给妻子和儿子盖个新房。我去了河南、河北一带打工,可是并没有赚到钱。又过了三年,第二次回家,也是一个夜晚,一进村头,就看见我家原来的房子不远处又盖了一个新瓦房,我悄悄趴窗往里望,一眼就看到妻子。我敲门进去,妻子告诉我:亲戚、朋友们都同情她,借钱给盖了这间房。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狗叫声,看到远处有人影,我知道是警察来抓我了,连忙跑了。那次我儿子在他姥姥家,我没见着。
第三次回家是今年春节后,我在外面逃了八年了,一个人在外面过着这种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生活,这种在生死边界线上逃亡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大年三十晚上,我一个人守在工地,想家,想妻子、儿子,还有年迈患病的奶奶。我把我在工地打工用的东西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我不想再在外面逃了,也不想再打工了。我要回家去!
我回家了。八年来我第一次吃到妻子做得香喷喷的可口饭菜,晚上我躺在自家热乎乎的炕上,一手搂着老婆、一手搂着儿子,幸福得想要流泪。开始几天我不敢出去,怕被人看到,时间一长见没什么事,就出来和妻子一起种地,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他们非常同情我,没有一个去举报的,尽管警方拿出一万元钱奖赏。为了躲避警察来抓,我在家衣柜下面修了个地道,一有动静,我就钻进去。那天警察来抓我时,我听到有动静,起身扒窗子一看,外面全是人影,就知道不好了,赶紧钻进地道。但是,最后,还是被他们搜出来了。
办案人员已经把案宗送交检察院,估计最少也会判五年,也就是说,他最快也要等到2005年才能出来。到那时,他的儿子已经16岁了。而他年迈的已瘫痪在床的老祖母,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从1992年2月29日发生交通事故,至今已经过了八年。八年,他总共回过三次家,每一次回家,都离家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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