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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3年12月25日
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习惯光明
麦小麦

      
        ●主题:盲人按摩师生活
      ●采写:麦小麦
      ●采访时间:2002年11月
      ●采访对象:
      小张,男,21岁,山东人,先天全盲
      阿强,男,23岁,河南人,10岁时因病失明,左眼视力0.02,能看到一点光
      珍珍,女,20岁,江西人,3岁时受伤失明
    
      
      老是坐在电脑前工作,时间长了不免腰酸背疼,于是渐渐喜欢上了保健按摩。常去小区里的按摩院,和那些盲人按摩师慢慢熟起来。
      问过很多身边的人:“你觉得清醒状态下什么样的残疾最可怕?”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毫不犹豫:“双目失明。”这确实是健康人心目中最可怕的事。本以为承受着这种命运的人必定凄风苦雨,可是在和盲人按摩师的交往中却渐渐发现,他们的生活简单而纯粹,反而有一种健康人所难以达到的平和的快乐,他们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与别人有什么本质的差异。
    
      我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有一次正在沐足,旁边的客人问他的按摩师:“那边那个小姐为什么戴着墨镜啊?”按摩师平静地告诉他:“因为她双目失明,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睛。”客人意外:“你们这里还有盲人呀?”按摩师一如既往地平静:“很多呢,我也是啊。”客人大惊,回过头仔细看正在给他按摩的小伙子,那是一双从外形上看没有任何异样的眼睛,甚至算得上相当漂亮,只有盯着他的瞳孔,你才会发现,那眼睛,不会聚焦,没有眼神。
      这位按摩师就是小张。
      他的手法非常专业,而且会边按摩边向客人讲解:“这是肠胃反射区,能反映肠胃的健康状况,您近来是不是肠胃不太好?”“这里按起来会有点痛,因为已经有了肌肉劳损的迹象,我帮你多按一下,你忍忍。所谓肌肉劳损就是……”找他按摩一次,还附送一堂为你度身定做的按摩基础理论课,真是个热心的小伙子。
      小张:我家在山东威海,爸妈都是工人。我一生下来就看不见,小时候爸爸妈妈抱着我四处求医,却一再失望。
      十岁,我离开家到青岛读盲校,小学、初中,一直到中专毕业。中专学的就是按摩专业,学了三年,先学医学基础课,解剖、药学、中医都学。盲校里将近十年的生活是很开心的,同学们都住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算起来,和同学老师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长多了。盲校出来的同学关系都特别好,像亲人一样亲,什么事都会互相关照。
      刚毕业时我在青岛按摩院做,因为北方的冬天太冷,客人特别少,我们的收入也就降低了。有同学到这边来做,打电话回去说挺好的,按摩院多,好找工作,客人又稳定,我们就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过来。
      我一来广州就到这家做,公司包食宿,没有底薪,只有提成,按摩一个钟点提成15块,一个月下来好的时候两千多,不好的时候只有几百块,因为我们花销不大,也能存下不少钱,我准备攒下几万块就回家开个小按摩院,专做街坊邻居生意,还可以多为爸爸妈妈按摩,尽点孝心。
      在这里过得挺好的,我从小就离开家过集体生活,没什么不习惯的。公司在后面租了两套房子给我们住,和学校里一样睡高低床,大家都是年轻人,相处起来和同学没什么两样。我们那里什么都有,洗衣机、音响、冰箱,就是没有电视机,那玩意儿对我们没用,我们爱听收音机。
      你别看我们每天要上十一、二个小时的班,其实挺轻松的,那么多按摩师,要轮到你才干活,没轮到就看盲文书,或是和同事下棋、聊天。每个月可以休息四天,有时候同事会带我们上街,买东西、吃小吃,挺开心的。
      我在学校的时候参加过残运会,跑长跑,还得过全省的亚军呢,很希望明年能回山东再参加一次,如果得冠军就可以参加全国的残疾人运动会了。
      有时也会想,如果看得见就好了,看看颜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太阳是什么样子,大家说的靓女究竟怎么个靓法。不过,医生说了治不好,那就这样吧,反正从来没有看见过,不对比,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想,不管以后我的眼睛能不能治好,我都会过得挺好的。
    
      我的愿望是重见光明时不要和世界脱节
      阿强长得高高大大,轮廓分明,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你会觉得这是个很帅的北方小伙子。他的两只眼睛长得不一样,左眼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右眼却像蒙上了一层雾,灰灰的、没有光采,强烈的对比使他的脸庞有种怪异的感觉。
      阿强不爱说话,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一件小事使我注意到他。那回他和另一位女按摩师并排工作,阿强帮我做,女孩帮另一位客人做。那女孩经常偏过头来看阿强,去拿按摩膏的时候她会帮阿强拿一份,阿强总是客气地道谢。换热毛巾时,阿强比她慢,她等在旁边,说:“三号,快一点,我帮你换吧。”阿强还是客客气气:“谢谢,我还要等一下,等会我喊服务员。”女孩脸色暗了一下,走了。
      我悄悄对阿强说:“那女孩对你不错哦。”他叹口气,没说什么。后来熟了,阿强才对我说:“人家是健康人,对我不错又能怎么样?不如趁早冷淡一点。”
      阿强:我和小张他们不同,他们生下来就看不见,认为自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比较也就少了失落。而我是10岁时眼睛才坏的,从五彩缤纷的世界一下子掉到黑暗的深渊,那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
      那时我读小学,有一阵子突然觉得眼睛前面有东西飘来飘去,开始是散的、碎的,后来逐渐形成一张网挡在视线前面,爸妈带我到村卫生所去看,乡下的医生看不出什么,只是开一支眼药水让我回家一天滴三次,还说要注意休息。爸妈都是农民,也没有医学常识,以为开了药就没事了。结果不出一个月,我的视力严重下降,看东西一天比一天模糊,后来走在路上都会撞到墙上去,爸妈这才发现不对劲,带我到城里医院去看,医生说我的眼睛同时得了好几种病,又耽误了,没得治了。这消息对我家真是晴天霹雳,全家人都蒙了。我自己最受不了,每天在家里关起门来哭,谁来我也不见,妈妈和奶奶也哭,爷爷和爸爸在一旁陪着叹气。后来爸爸看我这样不行,用棍子把我赶出屋,一边骂我:“没出息的东西,再哭你连那点光都看不见了!”我这才慢慢摸索着走出屋子,开始到村里走走。村里的大人都同情我,对我很好,有些小孩不懂事,跟在我后面叫“瞎子瞎子。”第一次听到人家这样,我气得挥舞着拐杖冲过去要打人,可是刚迈步就被绊倒了,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我趴在地上哭啊哭,好绝望。那些小孩看我这样害怕了,赶紧跑去我家喊人,妈妈赶来,扑到我身上和我一起痛哭。十岁的小孩子本来还不懂什么事,可这件事让我一下子长大了。
      我是三代单传的男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当宝贝似的供着,爷爷说全家砸锅卖铁也要治好我的眼睛。有大半年时间,爸爸妈妈经常带着我去找这个大夫那个神医,郑州洛阳都去过,医生的结论都差不多。好不容易全家人才慢慢死了心。
      几年后在盲校的时候,老师又带我们所有同学去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右眼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左眼还可以试试做手术,但把握不大。我想现在还能看到点光,万一做坏了连这点光都看不见了才惨,而且,做手术要一大笔钱,爸妈早就为我的医疗费和学费想尽了办法,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我准备靠自己打工慢慢攒,说不定过几年医学有了进步,治愈的希望会大一点。这成了我现在生活的最大目标。
      刚去盲校时,我特别孤僻。我觉得周围的同学虽然也看不见,可他们早就适应了,在校园里可以自由地走动,听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却是一片混沌,只有用手摸到的东西才能够感觉到。同学都对我特好,我到哪里去他们都牵着我,教我怎么数步子,怎么不会摔倒,怎么辨别每个人的脚步声。老师也好,给我开小灶学盲文,陪我聊天,给我讲道理。到盲校一年多,我才开始逐步适应没有光明的世界。
      到广州来是因为听说这里挣的钱多一点。放假的时候我不爱和其他同事一起去玩,什么也看不见,出去玩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还要花钱。我最爱去附近的区残联,那里的图书馆有很多盲文书,还可以免费使用电脑,那里的电脑装了一个盲人用的软件,可以听声音上网,里面的内容也会有声音念出来。不过现在我还不太会用。这个软件真好,让上网那么遥远的事也成了现实。
      对一个曾经用眼睛来看世界的人来说,闭上眼睛,世界便缩小到只有你自己。我总是提醒自己,一定要用一切方式去感知外面的世界,我希望,永远不要忘记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当有朝一日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要和世界脱节。
      什么爱情呀、婚姻呀,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我已经23岁了,比好多同事都大。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这样肯定不敢找健康人,怕耽误人家,可又做不到像天生失明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和盲人姑娘在一起。还是一切都等治好眼睛再说吧。
    
      只要自己爱惜自己,就没有人能伤害你
      珍珍是这里惟一戴墨镜工作的按摩师。她帮我做过全身按摩,别看她个子小,手上的力道却挺大,这也是她们长年练习的结果。听小张说,她的眼睛是小时候受伤弄坏的,还留着伤疤,不愿意让人看到。
      光看鼻子嘴巴,珍珍的模样挺清秀的,说话声音也好听,有点害羞,话不多,你不问她是不会主动说的。于是,我们的谈话只能是一问一答。
      麦:做按摩要用这么大的劲,累吗?
      珍:还好。如果遇到那些大个子男人就会累一些,他们比较受力,力量小了没感觉,给他们做一个小时比给你做两个小时还累。
      麦:在这里做得开心吗?
      珍:还可以啦,同事都挺好的,老板也和气。
      麦:有不礼貌的客人吗?
      珍:这里还不错,熟客多,又是高尚住宅区,基本没遇见坏客人。以前我在外面的按摩院做过,有些客人才坏呢。
      麦:怎么坏呢?是言语不礼貌还是动手动脚?
      珍:都有。比如问我们除了按摩还做不做些别的帮补啦,问如果跟他出去怎么算啦。更离谱的就伸手来拉你摸你。
      麦:你会怎么应付呢?
      珍:如果只是说一些不礼貌的话,就严肃一点告诉他我们是专业按摩技师,不做别的,如果他想要其他服务请到别处。如果他动手,我会挣开,然后到外面请前台小姐给他安排其他的男按摩师,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
      麦:有没有遇见过应付不来的客人?
      珍:没有。其实这些事如果自己不愿意,客人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的,毕竟这也是公共场合。只要自己爱惜自己,就没有人能伤害你。
      麦:有没有听说有同学或是熟人先做按摩师,后来就做别的生意呢?
      珍:你是说我们盲校的同学?没有,一个也没有。我们有专业,不会自轻自贱。听说过这样做的倒是一些健康女孩子,可能觉得那样做钱来得更容易吧。
      麦:你一个人从江西到广州来打工,怕不怕?家里放心吗?
      珍:我不是一个人,我们五个同学一起约着来的,我和一个男同学在这家做,还有三个同学在天河另一家按摩院。一般我们女孩子不太敢单独出来,都要几个人一起,这样家里也比较放心。我们很早就从家里出来到盲校生活了,家里也习惯了。
      麦: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珍:有个弟弟,比我小七岁,是我眼睛看不见了以后才生的,还在读初中呢。
      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坏的?
      珍:小时候顽皮弄的。三岁那年冬天,表哥到我家来玩,他捡了一个小铁管回来,和我两个人一起翻来覆去看,冬天家里生了炉火,我们凑近了看,结果那是一个雷管,爆了,他的手炸伤了,我的脸炸伤了,吓得在另一个屋打麻将的大人冲过来抱着我们就往卫生院跑,卫生院处理不好,只给我们清洗了伤口、止了血,连夜往县城医院赶。结果,他的手保住了,我的眼睛坏了。
      麦: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清吗?
      珍:记不清了,模模糊糊有点印象,都是大人告诉我的。
      麦:那还记得眼睛好的时候看见的东西吗?
      珍:记得呀,各种颜色、天、太阳、爸爸妈妈的样子,都记得的,不过已经太多年了,可能也加上我的想像了吧?
      麦:后来有没有看过医生,还能治好吗?
      珍:看过的。整个眼球都炸坏了,现在的医疗技术好像还不能移植整个眼球。但我想现在医学发展这么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做这样的手术了。所以我现在努力工作,多挣些钱,只要医生说能治我就赶紧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