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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惑
我这人浑身都是优点，最大也是唯一的毛病就是健忘。一分钟前你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借给了我，一分钟后很可能会告诉你，我今天运气真好，竟然有人觉得自己钱多送了我一百。你的尴尬我混然不觉，因为我总觉得这钱肯定是自己捡来或者别人送的，但怎么都不可能是借的。然后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在某个闷热的夜晚我忽地想起这一百元是向你借的。于是赶紧还你，这时你已忘却曾经借出过。彼此再一次尴尬。
这种尴尬告诉我，不论你是否能够忆起那已成为历史的荒唐举动。但我这辈子注定欠着你一百元，它将铭记在我心头的那本帐簿里。当我回头发现页面上记着好几个一百元时，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害怕了。我担心要是一直这样欠下去的话，终有一天我所能容纳的也只有那么一些数字了。于是发誓不能再向人借钱或者别的东西了。欠人的只是钱或物，欠自己的就将是良心上的安稳。
朋友说，害怕欠钱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现在这世道欠钱是光荣的。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当然我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为了我好，让我放心大胆去借钱去欠债去光荣。可我知道我是不行的，我今年都二十一岁了，在这二十一年里我已经欠人够多了。不图我回报的父母亲情债；互相欠来欠去最终他欠不过我的友情债；我欠别人别人不欠我糊里糊涂曾经死不认帐后来主动归还别人却不要的陌生人的债。算来算去最终的决策是不能再欠了，我应该开始还了。多少个宁寂的夜晚我从梦里醒了过来，喃喃自语，我就是这世间欠债最多的人。我的债台高入云端，卑微懦弱的我注定一辈子仰望轻叹。
我决定从友情债开始还起——原本应该先还陌生人的，可陌生人早在我死不认帐的时候就消失在我周旋的世界里，已无处可还。想必只能一辈子欠着了。残缺的忏悔告诉我，在这余下的年月里不管将会是如何的穷困潦倒，如何的酸楚落魄，千万不要再向陌生人借钱。陌生人的债一定是高利贷，当你有钱却无法偿还的时候，那钱是人间最残酷的债，它将永远欠在你的心里，时刻以“驴打滚”的方式暴增。那是多么让人无奈的事情。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竭力偿还那些能够偿还债主们愿意接受的债务了。
我把朋友约了出来，我说，老魏我今个儿请你吃我最喜欢吃的芹菜拌肉丝和大蒜炒肉。对那些能够给我温暖一直被我欠着的朋友们，比如小狼、休北、老魏以及小绺、小段、小茜他们，我总希望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给他们。一顿饭也不例外。我很少跟老魏一起吃饭，这应该是第一次，以往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喝点啤酒要几碟花生米什么的。
老魏是一个非常懂得生活的人。他深刻地明白我们不能敷衍任何一件事情，尤其是吃饭。一顿饭没吃好也许就要影响一辈子。我们把一碗米饭加点好菜搁在了昨天夜晚，希望能在今天早上补回来。可当我们醒过来才发现，那碗米饭以及那些好菜都已经持久地悬在了昨天的时空里。我们的嘴再怎么馋肚子再怎么饿也无法站在今天的高度够着昨天的东西。我知道这些的，所以一直不曾请他吃饭，不想他因为陪我敷衍一顿却落得永远的遗憾。那样我会有更大的遗憾的。他们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他们的遗憾也一定会是我的遗憾。
席间，我生平第一次把一顿饭吃得那么认真。该细嚼慢咽的我绝对不会囫囵乱吞，该囫囵乱吞的则绝对不会细嚼慢咽。这顿饭让我明白了这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那么的合理以及有规律。如果我自打出娘胎那天就赶紧和老魏吃上一顿饭的话，我相信日后生活中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一定会少去许多。吃完后我赶紧去付钱，老魏却已经将钞票递给了收银员。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直活得不紧不慢的老魏会在那个瞬间比我快上好几倍。也或许老魏的速度本就适中，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当快则快应慢则慢的道理罢了。
我说老魏不是说好我请你么？老魏憨厚地笑了笑说，你比我小，当然由我付钱了。这仿佛就是他给我的答案。我记得上次请休北吃饭的时候，我也是掏钱的速度比他慢了那么一点点，然后他告诉我因为他比我小，当然由他请了。我相信他们这样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即便像这样几乎完全相反的两种观点。同时也让我明白，买单除了有钱之外还必须有一定的速度。
我想请老魏吃一顿饭，只是想尽量少欠他一点。结果反而多欠下了一顿饭，其他的朋友也曾如此。难不成我这一辈子注定要欠着他们？这是多少年来我一直无法弄明白的事情。前些天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再一次把老魏请了出来，为此我甚至专门训练了一段时间掏钱的速度。我不希望这次依然掏不过人家，可我还是失败了。当我兴冲冲地迈进小饭馆时，老魏早就到了，而且菜已点好钱也付了。
芹菜炒肉丝。大蒜炒肉。西红柿蛋汤。和上次一样的菜。我从来没有想过老魏的记性那么好。半年前的一顿饭到今天依然记得席上的每一样菜。一路上小心，要是过不习惯就赶紧回来，回来如果找不到地方睡自家哥们则先将就着。电脑我给你留着，想用随时来小窝。这是老魏的话。一边说着一边往我的碗里夹了点肉丝。然后端起酒杯彼此敬了敬就一仰脖子便精光。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老魏你要是再这样不让我付钱我会觉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债，那样让我感觉很不自在。老魏傻愣地望了我一会儿，忽地笑着说，你要是没欠一屁股我会感觉更不自在，因为那样就没人“请”我吃饭了。
望着酒杯我沉默良久，猛一仰脖子来个底朝空。我笑着说，老魏，这好像非得欠着了？老魏说，对啊，非得欠着，要不哪叫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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