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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鸟群》  发布日期: 2001年5月3日
人们
周晓枫


  1998年一个冬天的下午,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个骑车的中年妇女迎面而来。这条偏僻小径路面上散落着许多碎石,骑在座子很高的二八男用自行车上,她费力而小心,但还是被一块石头所阻,车把一歪,她摔了下来。她摔倒在地,连同后座上带着的半桶粉刷房间用的墙面漆。 

  乳白的漆溅落在她乱蓬蓬的干发上,深蓝的男式夹克衫上,自行车磨出了毛边儿的座套、锈蚀的链子和辐条上……漆还在摊流开来。还未来得及完全从地上爬起来,她慌忙伸手扶正倾倒的漆桶。她用桶盖舀起地面上层的未被泥土弄脏的漆,然后竖在铁桶上方,让粘稠的漆慢慢流回桶里。 

  黑污的石块在油漆中显露出来。这个焦急的妇女取下挂在自行车把上的塑料袋,从摔得变形的铝质饭盒里取出一把勺子,一点点用勺子舀着漆,继续她的挽救工作。有时候,勺子不小心沾到草秆,她就用指缝中藏着泥垢、手背上沾着油漆的手小心地把它拿出来。由于漆摊开的面积很大,她不得不很大角度地岔开腿,寒风中,她有失体面地蹶起来的中年的宽大臀部上沾着的漆点正在风干…… 

  一瞬间,我看到“辛酸”一词在世间的形象翻译。   


  种子未必能着陆于适宜的土壤,人一出生就可能存在着地域性的错误。 

  公共汽车站牌下,我又听到了那个非常动人的男中音。宽厚,宏亮,充满感染力和说服力,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我很少能听到这么悦耳的“磁性”噪音,让人觉得倾听是莫大的享受。这样有魅力的声音应该出现在歌唱家或播音员的行列里。 

  这样的声音说:“十块钱一套,快来买吧,随身携带的维护工具,实用又实惠!”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出售劣制工具的小贩。两个星期以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记得他说的是:“十块十块,硬笔书法矫正模具,大人小孩都能练!大人练书法,小孩练笔迹!”   


  行人地下通道里,有一对卖唱的盲人夫妇。我被妻子高亢得已经专业的嗓音吸引,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她唱的是《我爱你,塞北的雪》,歌声通过麦克风和音箱放大出来,传递得很远。她站着,用露出手指的毛线手套握着话筒;他坐着,前面放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虽然看不见,但他仰着头,似乎以这种方式向辛苦的妻子致以感激。 

  这一幕感动了我。常常觉得困窘家境中存在更为沉甸的情感关系,正因为这情感中,加诸着苦难的重量。同情是善意的,善意是真诚的,我们很想伸出手去搀携,让那些身体残障的人们便有了安全的手杖和明亮的眼睛,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帮助无论怎样都属加班性质,而难以当作日常工作。一个残疾者真正能够依靠的往往只是他的亲人,不管这亲人是否比他更需要照料。 

  我走上去,把零钱放在盲人夫妇的帽子里。在相对亮一点儿的光线下我愣住了,我看到妻子只是象征性地张嘴,她甚至都没有出声动人歌声来自磁带里的假唱,从口型上就可以判断出上面录制的不是她的声音。 

  我有点儿近于受骗似的感受,马上又迷惑了。如果日日真唱,且不说嗓音如何,无疑不可能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地唱将下去而不暗哑,那么他们怎么继续维持生计呢?难道说,只有这种假唱是可以原谅的?   


  另一对盲人夫妇。丈夫吹口琴,他的嘴唇上有许多裂口,风吹过渗出的细小血丝;温顺妻子站在一旁,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人们或快或慢地经过,很少有人在茶缸里投下一枚硬币。如果把这苛刻地称之为冷漠的话,这冷漠里有一点原因是盲人夫妇自己造成的。 

  我发现盲人吹奏的总是一些快乐的曲子,他为什么不选择一些哀婉的呢?那更易激起人们的恻隐之心。也许有着乐器本身的限制,我一直坚持认为箫、古琴等天生具有伤感的品性,音符间隔着悲凉的沉默,尤其是二胡里,艺乞的二胡里是被努力抑止的眼泪。虽然口琴相当于乐器里的孩童,有种游戏和淘气的天性——但我相信,口琴也一定有相对低沉的曲目,来增益行乞的效果。我站在那儿听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停歇的口琴声始终明朗而快乐。 

  我对盲人满怀敬佩,敬佩他的自尊与达观。不错,他是一个等待施舍的人,但他同时也在施舍着我们。   


  这是一群特殊的乞讨者。他们这么小,还是学龄前儿童——这种说法用在他们身上可能不准确,因为,他们的身影也许一生都不会出现在校园。 

  污迹在这些孩子幼小的脸上、手上、衣服上。每当路人走上,孩子拽住他们的衣角,抱住他们的腿;在地铁车箱里,孩子跪在乘车人的脚前,用沾着鼻涕和泥垢的脸去蹭他们。男人带着厌恶,女人们则是有些恐惧——恐惧他们的肮脏贴近自己干净的衣装,于是他们尽快地掏出钱币。 

  每个孩子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指使的母亲——这是我觉得最可怕的地方。我们习于讴歌的无私母爱在这里受到无情的玷污。你可以说一个女人不聪明、不漂亮,但如此评价她的孩子,却极大伤害到她的内心;但在此处,一个令人震动的事实,一个母亲,可以利用着别人对自己孩子的厌恶来赚取金钱。   


  公共汽车上,男孩的眼光一直望着女孩,想用口哨吹出一些流行的情歌以示爱意。可惜这个少年恋人是个蹩脚的民间音乐家,他的技术实在不佳,吹得曲不成句,就像要把着小孩尿尿。 

  他的声响果真起到了负作用。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拉了拉她妈妈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想上厕所。”小女孩立即遭到父母双方的喝斥:“你早干什么来着?等车的时候你不说,一上车就来事儿!就不愿意带你出来,属你毛病大。憋着吧,下车再说!”小女孩茫然地听从着数落,一会儿委屈地低下了头。她父母还在喋喋不休地指责着,声音很大,全车人都听得见。 

  我不禁有些难过。小女孩仅仅是对她的身体还缺乏足够熟练的控制能力,丝毫算不上错误和罪责,她的亲人就如此粗暴地破坏她小小的却是最初的自尊心,并且,这种伤害还丝毫尚未被他们自己察觉。   


  少年用力踢着那块巨大的石头,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自己鼓劲。可以看出,这个动作已持续了一段时间,少年脸上蒙着一层细小汗水,由于不断地蹬踏,旅游鞋的带子也微微松动了——少年低下头,把鞋带系紧,后退几步,憋了一口气,借着助跑的劲儿冲上去使劲踹了一脚……结果还是一样,那块大石头纹丝未动。少年喃喃自语道:“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他的气力被消耗着,但这一点儿也没有打击他固执的信心。我在一旁观察了十几分钟,他不屈不挠地踢着,一点儿没有动摇的意思——然而,那块他想移动的巨石也没有被动摇的意思。 

  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少年,年轻得还不知道要对目标进行取舍,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在努力之下瓦解。成人从经验中得出,只有选取那些第一脚踢上去就略微有些松动的东西,才能让持续的劳作产生实效。否则,勇气和意志的累积并不能推导出令人愉快的结果,只是徒劳地减损个人力量。孩子衡量不出愿望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衡量不出能力的局限。 

  也许,孩子的可爱之处正在于此。我有一个动人的例子。都说男孩说话晚,我朋友的儿子两岁多,还只会口齿不清地叫爸爸妈妈。在幼儿园,从雨中跑回的老师鞋子湿了,他脱下自己很小很小的鞋,只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想让老师换上自己的鞋。一双充满童稚的眼睛望着老师,他还不会说话。   


  背叛的行为多么普及。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小伙子,从他的气质和打扮上看很容易分辨出他是新生的“后天城市人”——也许是出身农村的大学生,也许是依靠亲戚关系在城里刚刚落脚的打工族。他的脑袋轻轻摇晃,耳朵里塞着一根随身听的黑导线——这是便于模仿的典型的城市人造型。 

  到站时上来几个中年的乡下人。他们提着布单包裹的行李,衣服上沾着油垢,散发着让人不太舒服的身体气味。售票员明显带着不甚礼貌的口气要求他们买票。乡下人的行李不小心碰了小伙子一下,他立刻不耐烦地皱起眉,斜着眼睛,嘴里发出夸张的咂咂声音以示厌恶。 

  是的,其实他们正是自己几年前离开的父辈。他们常常仅仅因为寒伧的衣着和口音而被城市人嘲笑、吆喝和指责,得不到起码的尊重。现在小伙子也加入这个行列,为了划清界线,他比旁人表现出了更为强烈的轻蔑和愤慨。   


  不是清明节,前来扫墓的人不算多。这座公墓地处偏僻,面积很大,鸟雀在荒疏的树木与石碑间来往,不会因突然的惊吓散去。 

  公墓门口摆了一些花束、花篮和盆栽,卖花的一个人在后面抽着烟,没什么表情。来自城里的扫墓人不愿拿着花途经那么远的路程,因此,他的生意说得过去。 

  独自在这儿坐了几个小时,我的祖父安葬在这个公墓里。这时,两个神情鬼祟、行为古怪的人经过,他们好像不是来探望亲人,而是存有什么其他目的。手里提着几把花,他们从附近的一个墓地迅速离开,走向遥远处的边墙,然后通过一个不起眼的缺口费力地钻了过去。我所在的角落比较隐蔽,他们没有发现我。 

  我离开公墓时,门口的卖花人正在收摊。我看见那两个行为诡异的人和他谈论着什么,几句零星的对话飘过来。等回家后,我才反应过来,他们从墓地上回收花束,再来出售。几乎没人在墓地待上几个小时,也不会连续几天来访,因此,他们的秘密不易察觉。 

  来往墓地,他们不担心亡灵的报复——我体会到,没有宗教信仰的约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